第114章
黎明,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远远传来,有海风“呜呜”叫着路过大家的房子, 族地不远处的桦树林也醒了。
这座岛并不与我们想象中那般寂静,恰恰相反,它装着万物的声音, 人类在其中只不过是千朵浪花之一, 不值一提。
在雪国的摇篮曲中,五条悟睡了极长极好的一觉。
他比夏油杰更早睁眼,自然醒转, 大脑清明。
昨夜火堆已熄灭很久。
五条悟随意看向窗外, 倏地,微微睁大眼睛。
“杰……杰!”
推推,拱拱。
夏油杰被五条悟喊起来看雪。两个人从睡袋钻出,还来不及披厚衣服,哆哆嗦嗦地起来开窗。
“窗户上都是雾气……你那边看得清吗?”
“还好,我用手擦了一下。”
“先别擦,等会儿又起雾了。”
“下得好大哦!”
“冷吗?”
“嗯.……”
夏油杰吸了下鼻子, “北海道的雪和内陆好不一样。”
“靠过来点,手给老子。”五条悟把毯子披上, 做了一个张开翅膀的动作。
夏油杰自觉贴进去。
“……现在呢?”
“好多了。悟身上总是很暖。”
“是你自己穿太少啦。”
小小的屋子。
小小的窗户。
窗框里是一片蒙蒙亮的油画。
远方, 是阿伊努人的圣林。树枝银白,树杈深灰,远远地在雪里晕开, 和另一侧漂着浮冰的海色彩相连,完完全全是银盐相片的颜色。
屋里的两人不说话,就这样安静看着。
从梦中被喊起来的夏油杰心情很好, 他喜欢被好朋友叫起来分享“当下这一瞬间”,这让他感到自己被重视着。
两团白雾一起一伏。
“啊嚏!”
夏油杰突然打了个喷嚏。
“呐呐~谁让你只穿这么薄!笨蛋。”
“唔……明明是你把我拉起来的。”
“只是怕你感冒嘛。”
五条悟从背后裹紧他。
悟的体温好高哦。夏油杰闭眼,仰靠进五条悟肩窝,打了个哈欠。
冬天正在呼吸,它飘进来了——
从浮冰。
从白桦林。
从窗缝。
雪是什么味道?
初落的雪往往带着天空的淡金属味,而积存已久的雪则会渗出土壤、松针的隐约气息——雪从来不是无味的,它是大地的留声机,记录自己触碰过的一切。
雪粒钻进树皮沟壑,刮走了树脂,摇晃枝桠尖尖,那些细小冰晶跟着风过来,清苦的冷香也来到了屋里。
若捧起一捧新雪贴近唇边,雪被温化……五条悟想着它近乎虚无的凉意,不自觉地张开嘴磨蹭。
“嗯!好痒,别弄。”
夏油杰被蹭得轻轻笑出声,用手推拒。
“怎么了?是老子抱得不舒服吗?”五条悟重新调整了一下两个人偎着的姿势,让夏油杰能躺得地方更大。
“没。就是……别靠太近,嘴巴会碰到。”
“碰到又怎样?”
“……不怎样。”
“那不就得了。看雪。”
“啊,嗯。”
五条悟无声地笑,伸手捋了捋挚友披散的头发,他用手拨弄,梳理,端到鼻尖嗅闻熟悉的盐味沐浴剂。
吸一吸。
再吸一吸。
窗外的景已经提供过了“瞬间”,背后体温暖暖的,夏油杰重新泛起困意,反手圈住五条悟,借力旋身把他扑倒。
“唔……困了,我们继续睡吧?”
“好。”
五条悟顺手抱住夏油杰,力气稍微大了点,像小孩子抱着一只软绵绵的狐狸玩偶那样,扶着挚友往自己的心口紧了紧。他把厚衣服、毯子全部搂到夏油杰身上,抱着人继续睡。
为了看雪而支起的那道小窗户缝,没有人想起来关。
若没了外界的寒冷气流,屋里,这个小小的世界,也就失去了相互拥抱交换体温的藉口。
他俩又埋在厚厚的毯子和衣服堆里睡着了。
睡得酣香。
2006 年 1 月 12 日,凌晨。
北海道阿什部岛。
叩叩叩。
一阵风刮过。
叩叩叩。
夏油杰揉着眼睛去开门,借着月光的轮廓,他看见蓬萨克站在门外。
“该出发啦!”小蓬萨克说,“船屋那边都准备好了。”
这是两人在阿什部岛住下的第二天——不,准确来说已经是第三天了。
这一天是“新月”,也就是上弦月。
阿伊努咒术连的成员们要出海捕松叶蟹。
白天两位客人拿着相机到处拍照时,犽加和兰科就过来和他们说了这事儿,少年们从没见过捕蟹的场景,满口答应。这会儿,犽加的小儿子蓬萨克过来喊他们出发了。
捕蟹有专门的时间,要赶在日出前四个钟头乘坐特殊的小船进入螃蟹的栖息地。
两人跟着他穿过潮冷的雪滩。
海水退得很远,露出礁石。
前方排列着后墙半嵌入土坡的斜顶船屋,像一排贴着山崖张开的贝壳。犽加站在其中一间的木门前,双手抱胸等着他们。
“唷!!就等你们了,”犽加大笑,“其他人已经开始准备了。”
船屋的木门推开,“吱呀”一声,五条悟弯腰走进去,凉意立刻包裹了他。
光线从顶部的缝隙斜射进来,照亮了悬挂的渔网和堆放的鱼叉。最引人注目的是倒扣在木架上的独木舟,船身泛着温润光泽。
“兰科大姐,为什么要把船屋建在山洞里?”夏油杰摸着潮湿的土墙壁,问道。
兰科正在整理绳索,闻言抬起头:“木头怕晒怕干!这里冬暖夏凉,潮气刚好让船身保持湿润。”
她拍了拍最近的独木舟,珍惜地解释:“这些,都是用整根大椴树凿出来的,要花整整一个夏天才能做一条呢!”
一艘典型的阿伊努独木舟四米多长,大半米宽,小半米深,可以舒适地乘坐三个人。
人坐两头,船中储物,可以放置渔具和捕获的海鲜。
夏油杰惊叹不已:“一整棵么!那要多大的树……”
兰科说:“嗯,你们刚才走过来的神木林里头就是了。那里几乎都是一百五十年以上的椴树,一颗直径就有一米半,足够凿一艘很好的船了。”
她又补充:“啊,手艺好的工匠能凿两艘!科佩奇她家的长辈就是世代做船的。”
“一百五十岁的树。”夏油杰喃喃道,“差不多是我和悟年龄的十倍。”
“哈哈哈哈!!所以才是‘神木’啊!”
“那么粗的树,砍倒也很辛苦吧?”
“嗯,砍树前要祭祀的。”
“像前晚那样吗?”
“不不,不一样的。取用神木要获得山神的允许,用珍贵的兽血涂抹树干,山神同意了,我们才能取走。”
五条悟问:“这种船你们平时经常用?”
一边的小蓬萨克摇头:“每年大概就用十几次!冰期不出海、繁衍期不出海,捕鱼也不用这个船,这是专门抓螃蟹的!”
“那它能一直用下去吗?”
“木头反复下水,寿命也会走到尽头的。其他人的船保养得好能用二十多年,我们巡逻队的船,不太一样。”犽加故作神秘地笑笑,“它们在卡穆伊战士的手里,能用很久很久。”
夏油杰扶了下五条悟的胳膊,示意他看船底。
他俩注意到,船底有跟犽加项链上形状相同的文字痕迹。
兰科顺着二人的目光解释道:“这是用海豹油脂和鲑鱼血刻涂的咒文,等一下进了海里你们就知道它能做什么用了。”
“这是咒具?”
“对。”
最后一条独木舟被小心抬出。
船身比想象中轻,表面打磨得异常光滑。犽加检查了每一条船的绳索,然后对所有人点点头。
“都齐了!”他说,“该出海了。”
船屋群紧邻海岸,高于潮汐线,背靠神树林,面朝礁石区,在入海口北侧。
少年们一边走,一边借着月光回头看。
放眼望去,数百间船屋。
古代中华的《东鞑纪行》中曾经记载过东鞑夷的居所——舟屋如雁阵沿海而列。此刻,就是这样的景象。
入海口岸,祭司已经在等着了。
“今晚出海的就只有你们?”
“嗯。阿母,巡逻队之外的船不过去。”
“好,大家都拿上火把。”
尼萨托婆婆是阿伊努咒术连的老祭司,兰科和犽加的阿母,小蓬萨克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