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羡榆 第42节

  舒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李璟川心头一紧。
  然后她转身离开,关门的动作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
  公寓里突然安静下来。李璟川站在原地, 目光落在那份灰色的文件夹上。
  他从未想过这些常规的调查会引发如此大的风波,在他的世界里, 了解对方的背景是建立关系的基础, 是确保安全的必要手段。
  他走到窗前, 看着舒榆的身影出现在楼下。
  她没有等司机,而是独自拖着行李箱,一步步走远,晨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显得格外孤单。
  李璟川拿起手机,又放下。
  他习惯于掌控一切,习惯于用理性的方式解决问题。
  可此刻, 他第一次感到无所适从。
  ——
  舒榆坐在出租车里, 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
  她的心情复杂难言,既有被侵犯的愤怒, 也有难以名状的失落。
  那些温馨的早晨,那些亲密的夜晚,难道都建立在这些冰冷的调查之上吗?
  她想起李璟川为她准备的拖鞋, 记得她喜欢的酸奶品牌,送她房子, 送车,那些细节曾经让她感到被珍视。
  可现在, 她不禁怀疑,这些体贴是出于真心,还是基于那些调查报告?
  在酒店房间里, 舒榆打开行李箱。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件她常穿的旧衬衫,李璟川特意为她熨烫好挂在衣帽间里。
  她的心突然抽痛了一下。
  也许她反应过度了?也许这真的只是他习惯性的谨慎?可为什么他连一句道歉都不愿意说?
  与此同时,李璟川站在空荡荡的公寓里,第一次感觉到这里的冷清。
  他翻开那份引起争议的文件夹,里面确实只有基本的背景调查,没有任何越界的内容,在他看来,这就像出门要锁门一样自然。
  他想起舒榆离开时的眼神,那种混合着失望和难过的神情,让他的心隐隐作痛。
  这是第一次,他开始质疑自己一贯的行事方式。
  夜幕降临,舒榆躺在酒店的床上,无法入眠。
  她拿出手机,屏幕停留在李璟川的号码上,却迟迟没有拨出。
  她在等什么?等他一个道歉,还是等他一个解释?
  而李璟川则坐在书房里,面前摊开着一份文件,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舒榆离开时那个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关门声,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回响。
  他习惯于掌控一切,可此刻,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以为的庇护,成了她眼中的牢笼。
  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被掌控的。
  —-
  舒榆离开后的第三天,市长办公室的气氛降至冰点,连空气都仿佛凝结成了沉重的块垒,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耗费额外的力气。
  庄儒将一杯刚冲泡好的、滚烫的黑咖啡轻轻放在李璟川的办公桌一角,那浓郁的、带着焦香的苦涩气息瞬间霸占了周围的空气。
  他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坐在宽大办公椅后的男人,心里暗暗叫苦不迭。
  这已经是市长今天灌下的第五杯黑咖啡了,而他面前的早餐三明治却只被动了一角,像一件被遗忘的陈列品。
  “市长,这是今天下午视察新区小学的讲话稿,请您过目。”庄儒将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推到桌边,声音放得又轻又缓,生怕惊扰了什么。
  李璟川的目光从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收回,那双总是蕴藏着锐利与深思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眼下的青黑在过于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触目。
  他没有去看那份讲话稿,反而伸手有些粗鲁地松了松紧扣的领带结,这个带着明显烦躁感的动作,与他平日里的严谨克制格格不入。
  “城北改造项目的二期汇报材料准备得如何了?”李璟川问道,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庄儒心里咯噔一下,谨慎地回答:“按原计划是下周一下午才需要提交上来。”
  “催一下,”李璟川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那滚烫的液体似乎对他毫无影响,眉头都没皱一下,“让他们今天下班前务必交上来。”
  “是,我明白了。”庄儒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已经是连续第三天了,自从那位舒榆小姐拖着行李箱离开市长的公寓后,李璟川就像彻底变了个人。
  从前,他处理公务虽然严谨得近乎苛刻,效率极高,但总带着一种举重若轻的从容,而且每到下班时间,总能从他看似平静的步履中,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于归家的轻快。
  庄儒甚至清晰地记得,有一次李璟川在审阅一份冗长枯燥的城市交通优化方案时,嘴角无意识地扬起了一抹极浅的弧度,当时他还以为是方案写得特别精彩,后来才隐约猜到,或许只是因为舒小姐那时发来了一条什么有趣的讯息。
  可现在,那种隐秘的愉悦和期待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璟川变成了一台不知疲倦、更不懂停歇的工作机器,疯狂地给自己加载任务,用堆积如山的事务填满每一分每一秒,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阻止自己去想那些不愿面对的事情。
  他不再准时下班,而是整宿地宿在办公楼这间冷硬的套房里,仿佛那间曾经注入过短暂温馨的公寓,如今已成了需要躲避的空洞废墟。
  他询问工作进度,不再是盼着尽快处理完好抽身,那眼神里没有了光,只剩下一种近乎贪婪的索求,像是在沙漠中濒临渴死的旅人,急切地寻找着下一片能麻痹神经的工作绿洲。
  庄儒甚至因此在昨晚被女友在电话里质问了足足半小时,问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不然为什么连续几天都深更半夜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家,语气还空洞得像被抽走了灵魂。
  庄儒有苦说不出,只能默默承受这份无妄之灾,把苦水往肚子里咽。
  办公室内一片死寂,只有李璟川翻阅文件时纸张摩擦发出的单调沙沙声。
  午后的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斜射进来,在他挺拔却显得格外孤寂的身影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埋首于文件堆中,偶尔抬起头,目光也会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眼神空洞,焦点不知落在远处的哪一片虚空。
  那种神情,庄儒在某些写实向情感剧里失恋的男主角脸上看到过,是一种混杂着困惑、疲惫、不愿承认的失落,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痛苦的复杂情绪。
  庄儒轻手轻脚地收拾着已经批阅好的文件,正准备离开,将这令人窒息的空间留给李璟川独自消化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了声音,打破了一室的沉闷。
  “庄儒。”
  庄儒立刻转身,如同接受指令的士兵:“市长,您还有什么吩咐?”
  李璟川并没有看他,视线落在窗外。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那支价值不菲的钢笔冰凉的金属笔身。
  难熬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了几秒,他似乎在下某个重要的决心,在斟酌着极其陌生的措辞。
  最终,一个让庄儒几乎以为自己连续加班出现了幻听的问题,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甚至带着点生硬别扭的语气,被抛了出来。
  “你…有女朋友吗?”
  庄儒彻底愣住了,脸上写满了措手不及的错愕。
  他跟在李璟川身边多年,这位领导思维缜密,作风严谨,公私分明得像有一条无形的界线,从未过问过下属如此私人的情感问题。
  他迟疑了一下,才带着点难以置信的口吻,小心翼翼地回答:“市长,我都谈三年了,还是因为前几年您总带着我们没日没夜地攻坚那个跨江大桥项目,才认识的,您忘了吗?”
  他特意放慢了语速,试图唤醒领导的记忆。
  庄儒记得那会还和李璟川提了一嘴,说结婚请他坐主桌,李璟川还答应给他包一个大红包,这些他都忘了吗?
  李璟川闻言,终于转过了头,眉宇间带着一丝真实的茫然,像是在记忆的仓库里费力地、生疏地翻找着这段往事。
  庄儒看着领导这反应,心里又是无奈又是想笑,只好进一步详细解释,试图将场景描绘得更具体:“就前年,您为了确保跨江大桥项目万无一失,带着我们整个核心团队,几乎是住在办公楼里连轴转,那会儿市委宣传部的小林,负责项目宣传,经常需要和我们办公室对接媒体通稿、协调采访时间,一来二去的,接触就多了我们就在一起了。”
  他说着,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回想起往事的温馨笑意,但随即又意识到此刻场合和气氛的严肃性,迅速收敛了表情,恢复了恭谨的模样。
  李璟川听着,模糊地记起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印象里是个挺文静认真的女孩。
  他看着庄儒,此刻却莫名觉得对方这番详细的解释,像是一种隐晦的、带着善意的暗示,暗示他现在这种疯狂加班、逃避回家的状态,和当年那个心无旁骛、只为工作的自己如出一辙。
  他心里那片复杂的、纠缠着上位者的自尊、对自身行为合理性的困惑、以及一丝他不愿承认的悔意的情绪,更加翻腾起来,让他心烦意乱,无暇去深思下属这番忆苦思甜背后的良苦用心。
  庄儒看着市长那副明显心神不属、眉头微锁的样子,心里急得直跺脚。
  他暗自思忖,自己刚才的暗示是不是太含蓄、太迂回了?
  市长难道没意识到,他现在这种用工作麻痹自己的行为,和当年那个心无挂碍、纯粹为事业拼搏的状态,性质完全不同吗?
  他现在更像是在惩罚自己。
  庄儒正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再委婉地点拨一下,比如看似不经意地提一句“舒小姐的画展好像快要举办了”或者“最近天气转凉,不知道舒小姐住酒店是否习惯”之类的话,来试探一下口风时,李璟川却再次开口了。
  李璟川的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甚至还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与他身份极不相符的别扭和艰难,目光也重新落回了文件上,仿佛只是在讨论一个无关紧要的议题:“那你和你女朋友,平时如果闹了矛盾,通常是怎么解决的?”
  他甚至在“闹矛盾”这个词上微妙地停顿了一下,选择了一个在他看来程度最轻的表达。
  庄儒虽然知道前几天舒榆搬出去住了,但具体原因并不知道,他当时也想是不是两个人拌嘴来着,毕竟他这个领导像冰山一样,看起来不会说什么哄女孩子的话。
  但今天被本人亲自印证了 ,他还是很惊讶,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呃,市长,您和舒小姐是吵架了吗?”
  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和越界,连忙补救道,“抱歉,市长,我多嘴了。”
  李璟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迅速移开目光,重新投向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用故作平静和疏离的语气掩饰着那一瞬间的狼狈与尴尬:“没有,是我一个朋友最近,遇到了点感情上的小问题,随口一问。”
  那个朋友的借口,用得干巴巴的,毫无说服力。
  庄儒看着自家领导那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明显样子,强忍住在嘴角急剧泛滥开来的笑意。
  这位在政坛上运筹帷幄、沉稳如山的市长,在感情世界里碰壁了,而且看起来,摔得结结实实,还不轻。
  他轻轻咳了一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专业且充满关切,仿佛真的在为一个素未谋面的朋友答疑解惑,充当情感顾问:“原来是这样,那您这位朋友,具体是因为什么和他女朋友产生分歧的呢?感情上的问题,往往就像治病,总要找到具体的病因,弄清楚症结所在,才能对症下药,想办法去解决调和吧,是观念不合?还是产生了什么误会?”
  他引导着,希望能让李璟川说出更多实情。
  李璟川沉默了。
  他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这个本该是放松的姿态,却因为其挺直的脊背和交叠在身前、指节因用力而有些发白的双手,显得更加紧绷。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一片令人难熬的、几乎能听到心跳声的寂静,只有中央空调持续运作发出的微弱嗡鸣,像背景音一样存在着。
  他该如何说?难道要告诉庄儒,他那个朋友因为身处高位,习惯性地、也是出于某种他认为的责任与谨慎,动用了些手段,详细调查了女方的背景和过往,结果被女方发现,被视为对信任的彻底背叛和对个人隐私的严重侵犯,然后女方愤然离去?
  而那个朋友却固执地认为,这只是常规的、必要的了解程序,甚至包含了为对方安全考虑的成份,并未觉得自己在原则上有什么大错,以至于矛盾激化,无法收场?
  这番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这不仅关乎他个人高高在上的自尊心,更关乎他一直以来赖以生存和行事的基本准则。
  在他所处的世界、所在的位置,掌控信息、预判风险、消除不确定性,是再基本不过的操作,他从未认为这本身有什么问题。
  他甚至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不被理解,他的初衷,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是为她考虑吗?为何她就不能体谅他的立场和处境?
  他看着庄儒那双充满耐心、等待答案的眼睛,那里面只有纯粹的关切,没有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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