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青年只是微微垂首看着王之。
王之抬了抬下巴, 表情忽的有些僵硬——他终于意识到了, 好似自己要稍微抬头, 才能和这姑娘对视上。
江逾白侧开身,让对方进门。
王之缓过来, 方才的小插曲直接被他抛之脑后了,十分自然地信步走进房内。分明他才是客人,此刻却是主场气势全开:“姑娘受何人指使, 不妨明言?”
“今日贸然搅扰, 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江逾白坦言自己的身份:“我非女子,也是不得已为之。不知王大人可听闻朝廷去岁恩科,科举舞弊一案?”
江逾白说了三句话, 王之一句没听到,只是呆愣愣的,一时之间竟有些傻眼,他难以想象一个……
这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是怎么发出那么…悦耳的女子声音的?
这是同一个人吧?
王之觉得这会儿江逾白的面目都可憎起来了。
他深感自己上当受骗,颇有一些恼怒,可又不愿露了自己的怯,只冷硬道:“听过……”
说着王之就似乎想起来什么:“前岁恩科,流放岭南,科场舞弊。身高八尺有余,形貌昳丽,你是江逾白,江明见?!”
江逾白点头承认。
“那个六元及第的状元郎江明见?”
江逾白点头承认。
聪明的女人,王之继续憋着一口气:“你不该在这里,出现在这里,难道就不怕我向官府举告你?”
“这对大人你来说又没什么好处,何必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反而给自己招来一身骚。”江逾白对自己的身份暴露是有恃无恐的。
他清楚,王之不可能真的去举告他。
江逾白知道王之是个聪明人,如果把他们俩私底下会面的事情说出去了,就算王之依然接受了朝廷的招安,乖乖当狗。
朝廷难道就没有人会多想,当初二人会面究竟说了什么?
是不是王之不怀好意?
已经被革除功名官职的人和一个即将接受招安的海盗头子两人之间是不是早就有什么牵扯,不然为什么江逾白会莫名其妙特意跑去找王之等等。
人心是最难把握的。
而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很难再根除了。
更何况,相对于整个朝廷而言,王之和他麾下的人都是外来者,是异类。
“况且我已破釜沉舟,除了为大人效力,别无选择。既然选择已经做出,那么结果如何,我也只能是尽人事。”听不听天命,那就另说了。
王之并不言语,默默喝茶。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当中。
王之其实是想装个逼,摆一下架子,不然显得自己太上赶着。但他也没打算晾江逾白太久,可这一间房里的茶一入口,他是真的…
哎,江先生不易啊。
“我还要多谢先生提醒。”王之也礼尚往来,坦言道谢:“白日里先生所言未尝没有道理,只是……”
“先生自幼在内陆长大,想来是不知道外海诸多事宜,境遇如何。”
王之叹了口气:“若不是活不下去,谁愿意背井离乡呢?我到底也只是求个安稳度日而已。”就像他当初那样。
王之是闽南人,因为自幼长大的地方,田地根本无法耕种,只能勉强种些粮食果腹,活下去很艰难的。
所以他父祖那一辈都是从事渔民,向大海讨饭吃的是。
渔民这个行当是不好做的。
农民向天向土讨饭吃,好歹还能捞着那么一点稳定的日头过。
大海却是不跟你讲道理的,运到不好的时候,连续两三个月在近海一条鱼都捕捞不到也是正常。
王支小时候跟过远海船,也不算太远,只是半个月才能上一次岸罢了。那时是冬日里,他在船上呆了半个月,手上的冻疮就没好过,半个月十指都是烂的。
食物在船上也是不够的,只能吃些咸菜和就地捕捞到的鱼。还不能吃太好的鱼,因为太好的鱼是要拿去卖的。
海面波涛汹涌时,一不小心就会葬身鱼腹。
他家里人都是这么死的,饿死、溺死、害了海滨病死等等。
王之好不容易从船上下来,拖着自己捞上来的渔获上市集去买,辛苦半个月的成果,就只卖了几钱。
彼时王之心头火起,他也不知道这股无名火到底是对着谁。
但日子还是要那样过下去。
他一无所长,家里没有多少田土,只能继续当渔民。在船上混着混着也就习惯了,直到有一天遇着了海盗们。
王之记得那股海盗是刚从陆地上回来海上,自己的船上因为始终渔获不多一片凄凉,别人的船上却是欢声笑语,一片纸醉金迷。
他咬咬牙,干脆就放弃了陆地上的一无所有,彻底奔入大海之中。
其中摸爬滚打的艰辛自是无需多言的。
能从底层干到现在闻名一方,让朝廷都动了招安的手段,王之说不自得是假的。
在遇见江逾白之前,他本幻想的是他马上就要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了,可以让族里那些从来都看不起他的人,为五斗米折腰,拜倒在他身前,好好的重新在族谱上写他的名字。
要另开一页,另起一行的那一种。
“只略知一二……也是不易。”
江逾白似乎是共情到了,垂眉望向烛火摇曳,念白道:“遣使传谕尔等酋长部落,令咸改悔,畏天守善,其海外戮杀,姑不究治。【2】”
王之一愣。
他对这道诏旨是再熟悉不过的,那么这道诏旨是何时颁布的?
夷人屠杀两万五千余海外华人,仅仅因为他们觉得这个地方华人太多,有可能是天朝安插,想要大动兵戈。那些大多都是他的同乡,都是沿海地区活不下去,逃出来做生意的渔民。
屠杀是常事,王之自己手上也沾了不少人的鲜血,在这个地方不狠,是很难生存下去的。
他当时知晓死了人,也不过心境略有波动而已,虽然说是想过向这些夷人开战,可他还要做生意,他手底下还有一大帮的兄弟等他养活。
那时王之还不是称霸一方的大海盗,时不时还要担心吃了今天没了明天呢。
也罢,反正自有朝廷在。
想到这儿,王之忍不住冷笑。
可朝廷是如何做的?
朝廷所发的诏旨就是刚刚江逾白念的这些,除此之外还有更伤民心的:“海外商民,四民中最贱,又弃家出海,乃是众所不耻,岂以贱民兴动兵革?【2】”
西夷人和吕宋人一合计,对天朝态度良好的认罪。天朝在口上训斥一番,两万五千余人的血就藏进了青史中。
江逾白只是留几分颜面,并未说出罢了。
王之当初知晓这消息之后,真是好险没气笑,他那时还接收了几个屠杀之中幸存下来的华人,那些人死里逃生,听到这消息,只觉悲凉。
不止他们,王之手底下的其他海盗也是悲凉的,真想借着这次机会直接和朝廷翻脸,可能翻吗?
日子还是要过,生意还是要做。
就像现在时过境迁之后,他还接受朝廷的招安重回陆地了,不是吗?
江逾白不听王之卖惨,只问道:“那么,大人还要接受招安?”
王之张张嘴:“不接受朝廷招安,那就是重新回到海上去,难不成江先生还能有第三条路走不成?莫不是海外立国?”
他说着,还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对这个忽然冒出来的想法颇有兴趣。
就算不立国,也得给自己和自己那一帮子兄弟,能找个安全的歇脚点,总比一年半载的在海上飘着要好。
日后老了也有个归处。
“大人不选,怎么知道有第三条路呢?”
王之神色微变。
“大人有大船千艘,兵员数万,驾巨舶,运轻帆,行于无涯之浸,飞枪机铳以为利,掌控海上大势。【2】大人本就姓王,今日我便再赠大人一顶白帽子【3】,以谢白日斟茶。”
王之放下杯子的手一顿,人有点傻。他本来以为江逾白主动过来投靠,是没有出路想混个谋士当当,他帐下就有两个读书人,是这么来的。
结果……不是?
你们读书人一黑化都黑化的这么彻底吗?
他虽然读书少,但也知道一个王字加一个白字到底是个什么字。如此大逆不道之言,都可以轻描淡写的说出。你江明见是破釜沉舟了,他王之还惜命着呢。
你这是答谢我白日赠茶之恩呐,还是报仇呐?
可王之没有走。
江逾白泰然自若的继续开口:“天子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为之。史书上记载九五之尊者,无论胡汉,不都是以劫掠始以收税终?【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