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哼,商人本来就是四民之末,这个海盗头子怎么这么笨,居然相信了大官给他许的诺言。”
江鸣轻哼了一声,有些嫌弃这个还没见上面的王将军。
他同样是对商人没有什么好脸色,在他看来商人所赚取的那些银钱都是沾着血的。
“什么四民之末,都是人,有什么区别呢?”
江逾白轻轻一挑眉,神态冷峭。没有解释自己话里的什么深意,那只是他自己的感慨而已。
“我会说服这位王将军回到海上继续同外商贸易,而后从海上重新回到这里。”
江逾白开诚布公的同一个年仅十岁的小童讲述自己的计划,一点没有轻视对方的意思。
江鸣本还在想刚刚兄长所言,听到此处却是惊的直接站了起来:“兄长,你这是要造反?”
江逾白摸摸小家伙的脑袋:“当官救不了百姓。”他也没说什么你愿意什么都不知道就跟着我到处瞎跑,难道不愿跟着一起做乱臣贼子?
更没说什么:“兴,百姓苦;亡,百姓苦。”【1】
正魂归位之后,江逾白的追求就不再是什么传统士大夫所向往的海晏河清、天下大同。
中夏是一个很典型的大陆海洋型但是陆权的国家,其核心就是人口、资源的集中化与高压高度内卷化。
陆权国家是靠着掌控地理上欧亚大陆这座世界岛屿的核心交通地带制霸世界岛【2】的,但这个世界不止欧亚大陆的,还有很多离岛。
但是因为制度的发达,这个国家很早就在农业社会的规则里玩到了顶级,在没有外力干扰的情况下,王朝更迭只能是重复一个历史循环游戏而已。
这很乏味。
江逾白对引入一个新的游戏规则,彻底打翻旧朝棋盘是兴致勃勃的。
江鸣没有像江逾白那样的发散性思维,他联想到了江逾白的遭遇,这造反的想法太激进,总有个由头才是。
所以他问:“是因为朝廷里都是坏官贪官吗?皇帝也不是好皇帝吗?”
缘着自身的局限性,江鸣自己还是怀着那种世界上总有青天大老爷、圣明天子存在的想法,这是无可厚非的。
因为期待强者来拯救自己是人类的天性。
“不是。”江逾白吐出两个字来。
江鸣不解。
青年给自己斟了一杯粗茶,他有心要教江鸣,却不是打算从自己那些放在现在来说惊世骇俗的言论出发,而是换了个更本质的角度。
“不过,都说升官发财,你想一想,想想当官之后要如何升官,要怎么发财,这发财又是发谁的财,升官之后能得到什么?”
“要发财,可以拿朝廷的俸禄,还不用缴税。”
“心再坏一些,还能盘剥百姓。升官的话…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俸禄能拿的更多?”江鸣粗浅的用自己的言语勾勒了一个粗糙的框架来。
“是了,这就是当官的好处。”
江逾白对江鸣的答复给予肯定,他随后补充道:“其实不止这些的,还有下面的官员会自发的向上级官员送礼,商人要做生意想请官员高抬贵手也会送礼。”
“你方才问我,朝廷里都是坏官吗?我要问你,天底下都是坏人吗?”
江鸣摇头,若真都是坏人,他如何能被爷爷收养?
“那为什么朝廷上看起来所有的当官的,都是坏官贪官呢?”
江鸣摇头。
“你不必把这些当官的作什么圣人看待,只把他当你平常见过的所有人一样去看。”
茶不好喝。
江逾白面无表情地含了一口,硬是给自己咽了下去,而后他放下茶杯,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不要问为什么坏官那么多,你只是要想想,为什么清官和好官那么少?”
江鸣低着头皱眉思索,脸都憋得有些红了。
就如兄长所言,他正在努力把这些官员看成是卖粮食的商贩、种地的农家人、卑躬屈膝的奴仆、走街串巷的游人、面慈心歹的富人。
江逾白也不说话,完全是把时间留给了江鸣自己思考。
“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好人本来就少吗?”
江鸣最后用他仅有的见识,得出了一个非常朴素的结论。
江逾白摇了摇头:“不是,好人和坏人本身就是两个非常宽泛的词语,今天你饿的时候会想要抢别人的粮食来吃,这是好是坏?如果你不抢,你就会饿死,可是你抢了别人的粮食,别人就会饿死。”
“明天你不饿,还有余粮的时候,看到饿死的人会想要救济。你救济了他们,你会饿死,你不救济他们,你自己能活。这又怎么区分好坏?”
“所以好和坏是不能放在一起的,他们并不对立,而是相互依存而存在着的。”
“在朝廷,好官和清官少,也是一样的道理。只是因为朝廷不允许好官和清官存在而已。”
江鸣困惑,这怎么可能?
江逾白讲到这里,忽而有了谈性,他看着还是无法想象是具体什么样子的江鸣:“你想象不出来,是因为你把当官想的很困难。”
“你大可不必把当官想的太困难,困难的只有科举而已。”
“当官其实很简单,它对个人品格的要求就是太监般的贱皮骨,缙绅老财般搜刮百姓的狠心肠,媒婆般的巧言色,处理文牍的好耐性。”【备注】
江鸣只知道贪官,却不知道这些内情又是什么样的。在他为数不多和官员的接触中,官员都是一样的嘴脸——对待百姓的模样。
的确都像是兄长所言。
江鸣也是跟着老爷子学过一些圣人道理的,尽管讲的十分粗浅,可他一贯以来的认知,让他总还觉得不是这样的,总有一个青天大老爷在的。
读书人不是都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吗?
有好好学习圣人经义的大官,不是应该是个好人吗?怎么在兄长口中,这好好一个读书人,一当官就是丑态百出?
江逾白看出了江鸣的困惑难解,他站起了身:“你觉得是这些士子考上进士之后,当上官之后就堕落了吗?”
江鸣想点头,但是看看江逾白的样子,又迟疑了。
“哪里就堕落了呢?”
江逾白反问:“只是分成了两个学习过程而已,第一次学习圣人经义,第二次学习的是胥吏衙役士绅同僚。第一次能学到满口道德仁义,第二次能学到满腹男娼女盗。”【备注】
“因为朝廷体制就是如此,大部分官员注定都是会慢慢变成这副模样的,不管他们想与不想。”
江鸣似懂非懂。
“哪怕是有一个青天大老爷一般的好皇帝存在,他能杀掉一个贪官,他能杀掉所有的官吗?”
“他真的全杀了,那么谁能来帮他治理天下呢?”
“这些官员之间还有着数不清的相互联系,早在出生、科举之时就已经存在了。出生于一省一县,是为‘乡谊’。同一年考中举人或进士,是为‘年谊’。婚姻相连,就是‘婚谊’。主持考试的考官便是终生的恩师,叫做‘师谊’……”【备注】
“这与你在乡里生活,你的父母亲朋,你的族人师长是一样的,若你的朋友做错了什么事。譬如家里交代他去割稻,他因为种种缘由,没有去做,为了避免惩罚,他苦苦哀求你,甚至许诺如果下一次家里做白面馒头就给你一个,你会不会帮着隐瞒?”
江鸣点头,很诚实。
江逾白继而道:“你会帮着隐瞒,但有的人也许天性坦率,便拒绝了朋友,甚至是主动告发了朋友。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江鸣表情僵硬起来,因为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会被排挤和孤立。
“在官场也是如此,为了你好我好大家好,这些关系、这些‘谊’的存在原则上就有着大家互相帮助的必要,个人的困难,可以大家互相私底下解决了;犯的错误也可以众口一词去掩盖。”【备注】
“这是天底下哪里都有的人情往来,无可厚非。”
“毕竟送礼的礼,才是真正的礼。”
江逾白说着话,面上还是带着笑的:“只不过其流弊至于今日,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而已。士大夫言必称阴阳调和,方为正道。”【备注】
江鸣只觉得有些什么根植在自己内心深处的希冀忽然破碎了。
他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整个人都犹如被什么东西猛敲了一闷棍子。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问:“那皇帝真的就一点都不管吗?”
江逾白打了个易于理解的比方:“我们先不谈皇帝的确能砍掉坏官的脑袋。但皇帝是什么样子的都有,有的皇帝只能庸庸碌碌一生,有的皇帝只知道贪花好色,痴迷享受。还有的皇帝很厉害,对整个朝堂上发生的风吹草动都心中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