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妾身知道陛下心有疑虑, ”元嘉语气平稳到不见一丝波澜,“初闻消息时, 妾身亦是不信,但此人形貌确与当年别无二致……陛下该是记得的,那副不像个和尚的模样, 天底下哪还能找出第二个呢?”
  见男人表情似有松动, 元嘉又道:“传消息回来的人说,他们瞧见的那和尚,脑袋顶上还有道狭长狰狞的旧疤……陛下可还有印象?”
  “竟真的出现了……”
  燕景祁有些惊疑不定, 但最终还是治病的渴望占据了上风。他身体不自觉前倾,急声追问道:“那和尚现下何处?既已寻到,为何不立刻将他带回上京!”
  元嘉却没有立刻回答,只将目光从殿内侍立的宫人身上扫过。燕景祁心下了然,虽有些不耐烦,却还是压着脾气将一众人挥退。
  元嘉这才道:“咱们的人,在陈州一处偏僻山邑查访时,本以为又是无功而返,却偶然听见身边的茶客闲聊,说起年前有个外来的行脚僧,穿着怪异,举止亦怪异,不久后便因不守佛寺的清规,被山上的小庙给赶了出来。再一细问,果不其然,茶客口中的和尚,其形貌正与咱们这些年来要找的那个疯癫和尚一般无二。”
  她略一停顿,似乎在回忆,很快便继续道:“底下人顺着这条线索追查,发现他并未远走,离了陈州以后,近半年来反而一直在附近几个州郡游荡,颍州、徐州、沂州……都有人见过他的身影。”
  “最近的一次,是在宋州与徐州的交界地带,有货郎见他与数名作道士打扮的人勾肩搭背,瞧着相谈甚欢。似乎……还在深山里寻了处废弃的猎户木屋暂住,有时拿采摘的野果与山脚下的小贩换些盐米,也干些替人誊抄经文的活计。总之就是深居简出,少与外人往来。”
  燕景祁眉头紧锁,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灼,“既已查明他的落脚之处,何不立刻将人妥善‘请’回京中,难道还怕他一个癫和尚翻了天不成!”
  “陛下,此等异人,岂是寻常手段就能请回来的?”她刻意在‘请’字上加重了语调,“陛下莫不是忘了,当年咱们可都在呢,身后也是跟着一堆的人,那和尚却还能从咱们眼皮子底下消失。如今若知咱们有强留之意,只怕会打草惊蛇,令他再度消失无影。咱们的人动作再快,过去了怕也只能看到一座空屋,届时天地茫茫,又该往何处去寻呢?”
  燕景祁闻言,重重喘了口粗气,身体向后倒回软枕,少顷发出一声不甘的低吼,“那你说,究竟该如何是好!难道非要朕这个皇帝纡尊跑去他面前,低三下四恳求他替朕治病不成!”
  元嘉等的就是这一句话。
  “陛下万金之躯,自然不能对一个癫和尚低头,失了身份……”
  她略一停顿,似乎也在为难,少顷像是想起了什么般,拊掌一笑,道:“陛下,妾有主意了。”
  “说!”
  “沂州、徐州、宋州、陈州、颍州……陛下听着,就不觉得耳熟么?”元嘉意有所指,“这几个地方相互毗邻,可它们中间,还围着一处州郡呢。”
  “……亳州?”
  燕景祁想了想,带着几分不确定道。
  元嘉点头称是,“陛下可还记得自明法师……便是那王丛璧王娘子?当年为显虔心,蒙陛下恩典,特意命工匠在她的家乡——真源县修了座道观,专供她坐习修道之用……真源县,正处在亳州地界。”
  燕景祁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你的意思是?”
  “当年,妾身曾与陛下笑谈,道那自明观建好以后,或可趁着王家娘子归乡修道的当头,亲去自明观里瞧上一瞧,看看与咱们去过的咸宜观有何区别,还可再去一趟太清宫拜祭老子,改道游览一番泰山美景也是好事……后来,也不过是因陛下一时抱恙,才遗憾未能成行,如今恰是好时机。”
  闻言,燕景祁沉吟片刻,指尖点着榻沿,似乎在斟酌元嘉话里的可行性。不多时,带着几分迟疑,复道:“朕这身子……今日好明日坏的,若去了,诸事皆成自是最好,可若是不成……再者,你如今打理朝政,千头万绪,焉能长久离京?期间若遇紧要事,大臣们又该找谁决断?”
  他轻啧一声,抬眼看向元嘉,“就算这些通通不论……你也好,朕也罢,到了那和尚面前,又该说些什么?若直接让他为朕治病,他装疯卖傻,拒不从命,届时天家颜面何存?若另寻其他借口,又如何保他一定会听从,愿意随咱们再回上京?”
  元嘉听罢,从容答道:“陛下思虑极是,但既出了宫,咱们只当是游山玩水如何?不必急于赶路,命太医随侍左右,金丹亦备足分量,陛下哪日精神稍好些,咱们便多行几段路,哪日觉得倦怠,便停在临近的府衙或行宫暂作休憩。眼下正是好风光,陛下只当是巡幸散心,缓缓而行便是。”
  “朝政之事,”元嘉想了想,复道:“六部几位老臣皆可倚重,日常庶务可由他们领着年轻官员们酌情处置,每三日快马呈送咱们案前,再做检核。遇紧要大事,则改由八百里加急追上咱们的队伍,由陛下圣裁,以保无虞,亦与在京无异。”
  “至于这第三桩……”
  元嘉眸光微烁,“陛下且细想想,那和尚先是出现在您面前,而后销声匿迹多年,到如今又似冥冥中自有指引般再露踪迹,焉知不是天神庇佑、陛下洪福所致。当年,他既能主动现身于咸宜观,此番机缘之下,未必不会再主动现身于自明观。”
  “自然了,天家颜面也是要顾的。”元嘉话锋一转,“咱们可先至自明观,等上些时日。若守株待兔无用,便请陛下暂于观中休养,妾身带上一二随从,以祈福为名,亲去那猎户木屋一趟,拜访求见。如此,既不损天威,又能彰显咱们的诚意。”
  “若他也不在那木屋之中呢?”
  燕景祁沉声问道。
  元嘉看着男人,缓缓道:“那便是底下人消息有误,亦或是……今次无缘。”
  “既无缘,又何必勉强去这一趟。”
  燕景祁冷声道。
  “世间之事,岂有万全。去了,尚有五分的可能,但若裹足不前……那便只剩下十分的失望了。”
  “陛下,”元嘉依旧直视着男人,“妾身愿为陛下,去搏这五分的可能。”
  这一次,燕景祁沉默了许久,方才沙哑着声音开口:“堂堂国母,纡尊降贵去到荒山野岭,去求一个不知底细、不知真假的疯癫和尚……嘉娘,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妾的私心。”
  元嘉微微停顿,迎上男人的目光,“若他真有神通,能使三郎恢复如初,那便是天下万民之幸,而我……亦能卸下这肩上的千斤重担。”
  “若根本寻不见此人,或是寻见了,发现他只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由我亲眼所见,由我亲口回禀,或许比任何劝谏都更管用,也可以让三郎彻底看清楚……那些所谓的能提振精神的金丹,本质上与这江湖骗子的话并无不同,都只是镜花水月、饮鸩止渴罢了。”
  元嘉正色道:“三郎……陛下,妾身愿以此行,赌一个让陛下能彻底断了念想、从此安心用太医署的药方调理身体的机会,这便是妾身最大的私心。”
  燕景祁抬手揉着眉心,不知是因元嘉的话头疼,还是风眩症又一次发作了起来,他有些难捱地合上眼睛,伴着一声冗长的叹息,再睁开时,终于微不可察地点了头,“……依你。”
  男人的声音愈发沙哑,带着一丝疲惫的妥协,“只是……离京的名目可想好了?你我为帝后,一举一动皆关乎国本,绝不能有丝毫轻率。”
  “这倒好办……”
  元嘉眉心微动,“三郎可下旨,道近年来边境安稳、四海升平,念及上天庇佑,欲亲往名山观宇祈福还愿,一并为黎明百姓祈求福泽。如此,既可彰显三郎仁德,又可安天下臣民之心,使他们无须再担忧三郎龙体……一举两得,名正言顺。”
  燕景祁听罢,一直紧绷的面容总算缓和了少许,他深深看了元嘉一眼,“好……就依嘉娘所言。”
  “再命礼部、吏部与太仆寺,遴选稳重可靠的官员随行,仪仗……就不必太过张扬了,但护卫一事务必周全。”他轻咳两声,“一应事宜,由你全权定夺。”
  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尽快……动身吧。”
  元嘉眼中掠过一丝精光,随即恭顺应下,又见男人疲惫般阖上眼帘,心中了然,很快便步履沉稳地退出内殿。
  第189章 行前事 无论幸与不幸,都与她再无干系……
  既得了燕景祁的点头, 元嘉的动作便也快上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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