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但对于她来说, 却是桩好事。
  元嘉踏进殿内时, 燕景祁应当才用罢早膳不久,兰华正指使着宫女们有条不紊地撤去碗碟。见元嘉走进, 各自停了动作行礼请安, 又等着前者叫起后方才继续手里的活计。
  卧榻上不见男人的身影,元嘉又往更远处扫了两眼, 果不其然在书桌后头窥到了一抹熟悉的影子,此刻正随意翻看着她昨日批阅过的那些奏章。
  “陛下万安。”
  元嘉浅浅一屈膝,人前不改称呼。
  “倒是不错,”燕景祁没有抬头, 只又翻过两页, “字也越发的像了。”
  “那也是陛下这位老师教的好, ”元嘉直起身子, 走近燕景祁身边,也学着男人的模样打量了两眼, “可惜妾身对这些东西都还只到一知半解的地步,光是要把它们想明白,便已觉得头疼了。若是陛下, 定不会花费妾身昨日那样长的时间……”
  “你只是还不够习惯, 多两次便好了。”
  燕景祁如是道,手下动作亦不停,翻过一本又取来一本, 很快便将元嘉过手的所有奏章看了个彻底——这些本该在昨日就看掉的,可他那时实在是头疼,多看两个字便觉得晕眩,无奈拖到了今日……虽还是如针扎般难受,但好歹能看进去字了。
  说话间,申时安也走了进来,领着人在殿内新置了一张书桌——桌上物件与燕景祁惯用的那张差别无二,又散下了大半帘帐,最后再将进殿处的屏风搬到了两张书桌之前,又是一通布置,如此方算终了。
  倒是比第一次时游刃有余了许多。
  元嘉在心里想道。
  “过来前用过早膳了吗?”
  燕景祁总算看向了元嘉,发出一声聊胜于无的关怀。
  “是,”元嘉只一笑,并不多在这个话题上停留,转而问道,“妾身瞧着,陛下也是用了早膳的,那药呢?医女们可熬煮好了,怎的不见送进来?”
  闻言,燕景祁下意识皱起了眉,“朕不是说过了么,他们开出来的药都无济于事,喝不喝的也就无所谓了,左不过多难受几日,熬过去也就好了。”
  这是她一早便料想到的局面,可该有的劝解还是要的。就算燕景祁真铁了心,不再服用太医署送来的补药,对她来说,也不会有比之前更大的好处了。
  于是,元嘉便也一笑,故意道:“陛下分明是讳疾忌医呢!您如今这副模样,倒叫妾身想起了阿昱,他每每生病,被哄着吃药时也如您这般不情不愿的……妾身之前还在困惑,那孩子在这上头究竟是随了谁的性子,今日一瞧,分明是随了陛下呀!”
  此话一出,殿内蓦地安静了下来,燕景祁也神色不明地盯着元嘉,道:“你这是拿朕和小孩子作比?”
  “陛下,”元嘉只当不觉,揽着男人的胳臂,将其扶到书桌后坐下,继续道,“陛下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如今既有法子稍加缓和,陛下又何必推却呢,这不是叫自己不痛快么……”
  “左右该罚的、该贬的,都有了他们的去处,之前拟的药方便还是先用着。眼下也快到年节了,等翻了年,便提前选一批新的药童与医女进宫,先将缺口补上。至于少的那几个太医么……正好便借今次的事情,张榜诏令出众的医者们进宫,此后供职于皇室,为陛下、不,为妾身好好调理身子。”
  燕景祁沉吟不语。
  元嘉也不催促,只转身坐在另一张书桌后头,又命宫人将黄铜地炉挪得距她更近了些,逢春紧跟着将换了新炭的手炉递了过去。元嘉抬手接过,感受着周身渐浓的暖意,忍不住满足般喟叹一声──她出门时正遇上一场落雪,虽从步辇换成了软轿,可还是挡不住冰冷刺骨的寒风,穿过帘布,直把人的脸刮得生疼。
  她实在有些受不住。
  好在紫宸殿里烧了足够多的炭盆,勉强扫空了她一路过来的寒意……虽然她的手仍有些微凉,指尖也还残留着未尽的僵硬。
  又过了会儿,兰华先进殿来报了,道朝臣们已在殿外等候,燕景祁这才似醒转过来般颔首,又看了眼捧着手炉不言不语的元嘉,道:“……等过了年,再议吧。”
  元嘉便知道男人的意思了。
  她笑着看向申时安,“申内官,让医女去取药吧,取回来了先放炉子上煨着,等陛下处理完政事,再拿进来。”
  申时安低声应是,却下意识朝燕景祁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前者并无反应,便也心领神会地出殿安排,只在心里暗道元嘉这个皇后如今是愈发能拿捏住燕景祁的心思了。
  ……
  不多时,诸大臣鱼贯而进。
  见殿内陈设与往日不同,又着意添了许多遮挡用的物件,一时皆有些微愣。等再走的近些,瞧清了坐在燕景祁身边、被朦胧纱帘掩去大半身形的纤细人影,方才了然。
  “敬问陛下康安,皇后殿下康安。”
  一众人俯身行礼。
  耳边却迟迟没听见燕景祁的声音。
  元嘉偏头一看,男人不知何时又抬手抵住了眉心,阖眼作难耐状。似乎感觉到了身边人的注视,燕景祁掀了掀眼皮,又朝元嘉示意般抬了抬下巴,前者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诸卿免礼。”
  众人这才直起身子。
  元嘉看了眼申时安,前者遂道:“有事即奏,无事退朝。”
  闻言,底下的大臣有些迟疑,少顷听人问道:“……皇后殿下今次,也是替陛下撰录记事的吗?”
  隔着屏风和纱帘,元嘉一时有些分辨不出说话人的长相,半眯着眼睛打量了一阵,方才恍然道:“是阮御史哪。”
  御史阮奉,若她没有记错,该是隋文宾的同期,两人私下里也走的颇近。
  “予坐在这里,有何不妥吗?”
  元嘉不答反问。
  “这、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听闻殿下前些时候病过一场,猜想后宫诸事繁杂,担心您受累、受累而已……”
  阮奉似乎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眼底一时有些惊慌,回起话来也不自觉磕绊起来。
  “是么,”元嘉好脾气般一笑,“那予这厢便谢过阮御史的关心了。只是为陛下分忧,是予这个做皇后的身膺之责,又谈何受累一说呢……诸卿若无事奏,便请都退下吧,也免得扰了陛下的安养。”
  最后一句话,则是冲着其他人说的。
  众人面面相觑,又不自觉看向元嘉身旁的那个人,见燕景祁没有表态,垂目好似休息一般,便也知悉了前者的态度,遂各自敛了神色,又镇定奏禀起来。
  与上一回不同,燕景祁一直到大臣们再度从紫宸殿离开,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期间若遇元嘉有不解之处,也只当不闻,俱数听由元嘉询问。所言所令,也都由她这位皇后裁决……至多,在元嘉批阅奏章以后,挑拣一、两本略作点评。
  至于服用补药一事,燕景祁倒不复此前的态度,但也不再是一顿不落的听医嘱服用,最多在元嘉在场时、又几番劝说他的情况下喝去一碗──也算是稍有让步。
  但男人今次却恢复得出奇的慢。
  头两日,还勉强和元嘉一起坐着听大臣们议事,到后来便干脆不出现了,兀自留在后殿休憩,更大半时间躺在卧榻上难以起身。偶尔遇上精神稍好之时,也会解一解元嘉白日里的困惑,半算作指点。
  是药不适用了。
  元嘉和燕景祁对此都心知肚明。
  诚如元嘉此前劝说的那样,药方是没有问题的──那是太医署上下斟酌许久才拟定的方子。所谓对症下药,治的也只是发作在燕景祁身上的头疾……可那也是男人初登基时的药方了。
  这两年,燕景祁的头疾肉眼可见的严重了许多,太医们虽也酌情增减过其中几味药材,可到底顾忌许多,于份量上不敢大动。若遇上男人发作的频繁,也只会让医女往紫宸殿送药的频次更高几分,实则聊胜于无罢了。
  外人只道是燕景祁太过勤政,多年下来积劳成疾,可包括元嘉在内的几个亲近者却都清楚这是男人做太子时便有的毛病了……就不知道是不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苛疾。
  光熹帝是在年近不惑的时候才开始缠绵病榻的,燕景祁如今还远不到他这位父皇害病的年纪,却已隐隐有步其后尘的趋势,可再往上的武皇帝却不曾听说过有任何病疾,是寿终正寝的。
  但若以此推论,她的阿昱会不会也在将来的某一日,同样受这些绵长无止境的痛苦折磨,一直到闭眼那日……但她那时候,是会心疼到难以复加,恨不得代子受苦,还是会如现在这般,心存旁念,更觉是天神有意相助呢?
  元嘉握着毫笔的手蓦地一顿,墨汁顺着笔尖滴落于宣纸之上,又晕出一团难看的痕迹,她飘散已久的思绪也在这一刻彻底回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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