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那团东西黏糊糊地贴着掌心,温热而湿滑,像还在微微颤动。
  她忍着从颈后一路爬上的寒意,只因内心有个声音在轻轻催促:里面有东西。
  可到底在哪?
  雾太浓,看不清,她只能凭着触觉一点点去摸。
  手指在那层血膜与筋络之间缓慢探行,指腹摩擦、撕扯、又被滑腻的组织粘住,呼吸一寸一寸地乱。
  终于,在一片软烂之中,她摸到了一块冷硬的东西。
  她屏着气,将它一点点掏出。
  并非瓦片,而是一块泥质碎片。
  她小心地抹去上面的血肉,指尖在粗糙的泥纹间摸索,那凹凸的线条渐渐拼成了一张脸。
  她怔住。
  那张脸,她见过。
  就在她口袋里,那张被剥下的脸皮上。
  “咦??这不是你那张脸皮吗?怎么这也有?难不成是从村里哪个女人脸上割下来的?!”
  舒嘉文的声音发抖,脸色青白。
  他就是这种人。想象力越旺盛,胆子就越小。
  他越想越害怕,整个人几乎贴在何伯身上不肯撒手。
  何伯被他搂得喘不过气,脸色却也不比他好多少。
  他抬头看天,冷不丁倒吸一口气,低声喃喃:“……这地儿,走不了了。风水阻塞冲阵,是凶煞。”
  话音未落,一阵疾风从山口灌入,雾气被撕出一道口子。
  榕树枝丫猛烈摇晃,绳索一根根“嘎吱”作响,像是下一秒又要掉下更多看不见的东西。
  “何伯,”黄灿喜沉声问,“你刚才是在哪听到他们说禁母的?”
  她把怀里的胎盘甩到一旁,血迹在地上溅成一片暗红,随即将那陶脸迅速塞进口袋。
  不管舒嘉文怎么阻止,她的眼神已经告诉两人答案——她要去找阿蓝。
  三人踏进浓雾,沿着小径一路往村深处走去。
  雾中传来断断续续的野兽吼叫声,村民的影子若隐若现。
  那些哈那村的人一个个神情警惕,眼里闪着光。他们手里举着镰刀,刀刃暗锈斑驳,在月光下反着冷意。
  可诡异的是,他们并未上前,只是目光紧紧追着三人的背影。
  顺着村中的小河逆流而上,雾愈发浓重。水声在脚边盘旋,忽然,舒嘉文停下脚步。
  “……那是,什么?”
  河面被风掀起,水花翻滚。借着微光,他们看到黑暗的水面上,正漂着什么。
  一截、两截……手臂大小的影子,顺着湍急的水流,一个接一个,从上游滚落而来。
  “哗啦啦——哗啦啦——”
  那声音细碎而密集,伴随着一股越来越浓的血腥气,在雾里缓缓弥散开去。
  直到他们看清河里漂浮的东西,呼吸几乎同时停顿。
  那不是尸体。
  是阿蓝雕刻的木头神像。
  那些神像浮在水面,手臂大小,一具具顺流而下。
  顺着河面望去,他们在村中唯一的一把火把的火光映照中,终于看清那场荒诞的仪式——
  “铛——铛——”
  锣声震天。
  阿蓝被绑在一副竹制抬架上,四肢被绳索死死勒住,动弹不得。
  那位为她纹面的女人娘母,披着满是血渍的麻衣,手持竹瓢,一瓢又一瓢,将桶中的血泼洒在阿蓝的身上。
  血水顺着阿蓝的颈项流下,蜿蜒进她的发丝与眼角。
  娘母嘴里念着什么,那声音不是咒语,而像一首哀婉的山歌。旋律古老,带着泥土的腥气与旷野的节奏,仿佛来自久远的记忆深处。
  每一次泼血,都伴随着红藤叶的回应,“飒飒”叫嚣着。那些藤叶环绕在阿蓝周身,似乎正将她“封印”其中。
  原本的诡异,在这一刻竟被神圣化,那血、那歌、那藤叶,都像是一场庄严的与神明祖先的对话仪式。
  “铛——铛——铛——”
  其余的族人围成一圈,敲着鼓、击着铜盆,声音错乱,却又整齐得可怕。
  何伯俯身凑到黄灿喜耳边,低声急语:
  “他们在驱鬼!娘母说有不洁的鬼神附在阿蓝身上。娘母查出禁母后,必须举行仪式,把鬼逼走。”
  “驱鬼?”黄灿喜喃喃,这哪是驱鬼,分明是在杀人。
  等到桶底的黑血快见底,娘母口中的歌声终于停歇。她轻轻一点头,周围的族人立刻上前,抬架一齐抬起,脚步整齐,向河边走去。
  “嘭——”
  木架被抛入河中。阿蓝半个身子没入湍急的水里,可她却并未呼救,眼神平静得像是一具木偶。
  黄灿喜眼前一黑,几乎没思考,便扑了上去。
  “阿蓝!!”
  她拼命拉扯那竹架,水花溅进眼里,腥味呛得喉咙作痛。终于,她把人死死拖了回来。
  可岸边顿时乱成一团。方言的咒骂、木棍的碰撞、拳脚声、女人的尖叫混成一片。
  舒嘉文一边护着她,一边也被推搡得踉跄。
  黄灿喜被迫后退几步,猛地转身,一拳打在一个靠近的村民身上,却在抬手要打第二拳时,
  她的余光扫到了娘母的脖颈。
  那一瞬,血液全都凝住。
  她看见娘母的喉结。
  黄灿喜瞳孔猛地收紧,心跳如鼓。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张满是纹身的脸,
  哈那村的娘母,竟然是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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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中国民俗大系——海南民俗》刑植朝,王静
  第62章 目光近乎慈爱
  “轰隆——”
  一声巨响, 他们三被打包扔进一个漆黑房间里。
  门锁一关,尘土翻起, 屋里只剩一股草药和灰尘的味道。
  黄灿喜看着两人,又敲敲四处的墙壁。
  这地方不似村里的其他木屋。墙是泥与砖砌成的,坚硬、冷实。茅草顶下还覆着一层黑色的焦灰,却泛着一层湿冷,折腾一圈,又坐回原位。
  三人一鬼,在这巴掌大的封闭地方大眼瞪小眼。
  舒嘉文:“我……”
  “你,有, 问, 题, ”黄灿喜忽然出手,五指一伸, 擒住舒嘉文的腮帮子, 逼得他下巴一歪。
  她嘿嘿两声,暗藏怒气,“你是故意引我去那座野庙的?谁教你的?舒嘉文, 你没有这个胆和脑子。”
  “啊啊啊!疼疼疼!”
  舒嘉文惨叫着, 手脚乱挥,眼神死命向何伯求救。
  何伯似乎早就见怪不怪,待两人打得差不多了,才像是终于注意到这一块,慢吞吞地开口劝架。
  “灿喜啊,出去再打吧,眼下我们还困在这山头,连怎么出都不知道。”
  何伯说得对, 这破屋子和哈那村的村民拦不下他们。
  可奇怪的是这座山,山像活的,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兜回原地。
  她眼神一晃,将野庙与石窟的经过一一道来。
  当说到那尊神像时,何伯神色骤变,额角青筋浮起,余光缓缓掠向黄灿喜身后的那道魂魄。
  他缓缓合掌,虚虚一拜,方才低声开口。
  “灿喜……你虽是人,却要替神明完成使命。”
  他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诡异的敬畏。
  “可你原本并不孤单,古传女娲之肠化十神,为人间十守。据说那十位,是女娲在末劫前留下的守护神,以护其血脉不绝。”
  “但——”他顿了下,深深叹了一口气,“只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也不知。那十神逐一幻灭,如尘归壤。唯独你奶奶土胥,还在人世。她能留到如今,大约也仰赖她的众多相识,偶尔的一炷香,吊着她那点气息。”
  他修道多年,山川之间识得灵脉,在云岫深处初识土胥。
  那日清风过岭,白纱曳影,她立在水石之间,发丝散作泥土的颜色。指尖轻触,山势便有起伏,草木循她的意志生长,又归于寂静。十年如一日,她于一方地貌上司生息、重塑、归土之职。
  她不似凡间之神,更像是天地行走的一缕念。
  旧时她亦有庙宇、有塑像,香火曾炽盛,山民称她“地母娘娘”,凡有新坟必焚纸祭告。
  然世代更迭,香火日寡。新路开山,旧庙湮没于林。泥像风化,供桌倾塌,连最后一柱清香,也被风吹散。
  人死归土,魂经她引渡而入地府口;万物腐坏,她以温柔覆之,使之再生。
  可神若陨落,又有谁来为她送终?
  “神随香火生,香绝则神隐。”
  土胥的一生,漫长得没有年岁,却几乎是整段文明的缩影。
  文化的兴衰、信仰的流变,从爆发到扩散,从交融到凋零;万象轮转,数千年后,一切归于尘埃,名字在风中呼呼回响,却无法判别,到底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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