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那教徒露出愉快的笑容,双手合十,口中念出祭祀的日期与时辰。
  一切都已经被命定。
  她回头想和周野他们商量,却被其余民众臣子一同请入宫殿,只有余新相随。
  望着一片躬身俯首的人群,她心里觉得怪异,被仆人指引进宫殿中。
  宫殿幽深,香烟缭绕。墙壁与顶梁上绘满了日月、白鹿、鹰蛇等神兽纹样,中央设一座火坛,风卷火曳,带出周围陈列的玉斧、铜鼓与供台等法器的影子。
  她缓缓走上前,取起一柄金柄匕首。刀锋映出她的眼,清澈却带着一丝化不开的忧郁。匕首在掌中沉甸甸地压着,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东东和周野他们……不知他们今晚睡哪?我看这地方鬼怪得很。”
  她在一旁叹息说出,随后眼神一瞥,落在余新身上。
  “黄工,你……你怎么这么看我?”
  “余新、你为什么叫我黄工。”她盯着他看了几息,终于缓缓开口,打算将一切敞开来聊。在寺院时,她曾有无数疑问,却迫于周野说过的三天期限,只好将它们暂时抛在脑后,可现在闲下来,那些疑问又一一浮上心头。
  “因为你是我们的研究员。”
  余新像个愚忠的旧臣,你指着一个坑让他跳,他都能睁着眼往里蹦。这样一个人,周野到底是怎么说服他的?
  “呵、研究员?余新,你们有事在瞒着我?”
  “我的记忆明明只到那场暴雪,我们在洞穴里休整。你和周野深入山洞深处之后,看到了什么?又找到了什么?”
  “里面什么都没有,”他迟疑了一瞬,才补上一句,“只有个坑。”
  “坑?”
  “岩壁里,好像原本埋着什么东西,但被挖走了。地上全是碎石,像是原来有过石堆。”
  黄灿喜垂下眼,思索片刻。“59年那会,你们进的山洞,和现在的是同一个?”
  “我记不得了,黄工,你也知道的,我的记忆并不全。不如说……黄工你记得吗?”
  余新的手指无措地摆着,这幅样子多少让黄灿喜于心不忍。如今算来算去,三人中的主谋,必定是周野。
  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威胁:“余新,你可知道,对上级撒谎可要记什么过?”
  余新猛地抬头,下一秒,就被她放在肩上的手牢牢按住。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她的声音冷得发硬,“说!我出去兜风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黄工!”余新声音发颤,“周老师说不能告诉你!”
  稳了,周野罪状加一。
  黄灿喜挑了挑眉。以余新的性子,周野要是真想瞒她,绝不会让他知道。换句话说,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瞒。“余新,你要再这样,以后别叫我黄工了。我当不了你黄工。”
  余新顿时慌了,嘴唇一抖,断断续续地把话挤出来。“我和周老师……回营地后发现你半天没回来。出去一看,你晕在洞口……怎么都叫不醒。可奇怪的是,那会儿雪突然就停了。”
  “后来呢?”
  “我们没回车上,周老师说要抄近道,就……就背着你往寺院去了。”
  黄灿喜听着,心里却反倒更乱。
  “我怎么会突然晕倒?”
  “周老师说你缺氧。”
  “嘿!”她被这胡扯的理由逗笑了,“真有他的。”
  余新一脸无辜,低头抠着手指,憋出一句:“我也觉得不像。”
  她又问几句,威逼利诱之下,又让余新吐出些事来,可周野那头反倒更显神秘,她这一行来西藏,计划完全被打断,这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她记得这人的羽毛是巫师,倒也真是适合他。
  夜幕垂下,灯火昏黄。桌上摆满了珍馐,牦牛肉堆得像小山,蜜果与谷物散发着甜香。有人说是为庆祝战争胜利,物资丰盈,才如此铺张。
  黄灿喜看得双眼放光。周野叮嘱她按身份行事,却没提这桌食物能不能吃。
  她心里犯嘀咕,想起达斯木寨时周野说过的规矩,无奈只好忍痛拒食,生怕多吃两口,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唤人去请周野,被告知“夜深,巫师已休息”。
  她不甘心,翻窗想出去亲自找他,又被窗外的一只寒鸦死死盯住。那红色的眼珠,诡异得她背脊发凉。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回到兽皮大床上,闭眼强迫自己安分。
  可一阖眼,她仿佛又回到了何伯的地下室。昏暗的灯泡在头顶摇晃,她蜷在角落翻着那本书,何伯就在一旁。
  她指着书里的句子问何伯,作者为什么将这称呼为“最残忍的仪式之一”?
  何伯当时是怎么回答来着?
  灿阳将她烫醒。
  明明天空幽蓝无常,太阳却高悬半空,耀得人眼酸。
  一番整理之后,她又被仆人前拥后簇地带往广场。她坐在高位,俯瞰人群。北方半空中,九名黑袍巫师端坐于巨鼓之上;地面的祭司,有的执刀、有的捧勺、有的合掌托着漆黑谷粒。这一幕,与她记忆中那则古老传说的细节几乎一模一样。
  可奇怪的是,地面的人群远不止祭司与教徒。许多人或站或跪,脖颈上竟戴着枷锁。疑惑与不安涌上她的心头。
  她打了个哈欠,懒懒招手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的三千头牛羊呢?”
  侍从恭敬答道:“赞普,牲畜们不就都在吗?”
  她的手顿在半空。视线僵硬地滑向人群。可那些被枷锁套住脖子的,不是牲畜,而是人。她的心跳乱成一团。一眼就在人群之中找到了东东。再近一些,还有杨米米?!他怎会在这?他竟又变回了人类?!!
  黄灿喜脸色骤白,不可置信地看向周野。可巫师周野却神情如常,面色平静,仿佛这一切早在意料之中。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祭祀已悄然开始,鼓声在山谷间轰鸣。教徒们吟唱着祝歌,奇怪的旋律在山谷间回荡,像风、像水、又像一条缓缓收紧的绳。
  “咚——咚——咚!”
  鼓声逐渐高涨,节奏竟与她的心跳一点点重合。祝歌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汹涌如雷,压得天地一片窒息。
  她猛然意识到,这场祭祀已无人可以阻止。
  忽然,一名祭司高声呼喊:“独角鹿在此!”
  呼喊如雷贯耳,随后寒光一闪,那“鹿”的喉咙被利刃割开。血如线溅起,溅在石地上,蜿蜒成图。
  黄灿喜如梦初醒,终于意识到为何残忍,或许故事本身就写得隐晦。
  她张口呼喊,想要制止这血腥祭祀,可四面八方的吟唱与鼓声如墙,将她的声音吞没。视线晃动间,她看见余新脸色惨白、神情惊惶。
  一种极深的不祥,从骨髓里倒灌上来。
  她睁目回头,杨米米的身边是周野!他静立风中,衣袍翻飞。那一刹,他不再像人。像是从尸壳中爬出的神明,褪去了人的皮囊,露出底下那层冷得发光的灵。
  他的神情平静到近乎残酷,唇角却微微上扬,横眉压下的眼底翻滚着一种诡异的、近乎癫狂的兴奋。
  只是一瞬——
  藏刀在他手间一闪,杨米米的胸口被利落划开,血光迸溅,如花盛放,心脏被周野徒手摘出!
  太阳的光在血雾中扭曲,周野抬起头,眼中倒映着那轮白得不祥的日。
  他眯起眼,血顺着他的手臂涎下,滴落在祭台上,声声细碎。而那颗心脏似乎还未意识到自己已离开了母体,仍在挣扎,在搏动,在不知死的幻觉中跳出生命的最后几拍。
  周野微微俯身,目光与黄灿喜相接,竟像在邀功。
  他开口,声音极轻,如春风诵经,温柔得近乎圣洁,渗出令人心悸的甜意。
  “——献给我的王。”
  黄灿喜只觉四肢冰冷,指尖麻木。空气里弥漫着腥甜的气味,像是从米北庄村那夜的血雾里飘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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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
  传说的原型出自《苯教与西藏神话的起源》曲杰南喀诺布著,向红笳 才让太译。有修改。
  第50章 我,一共在2002年,……
  比黄灿喜更快失控的, 是余新。
  他怒吼一声,声音很快被经文与鼓乐遮掩, 混在狂乱的风里,却依旧震人心魄。
  他被杨米米被杀的那一幕彻底逼疯,双眼血红,眼球里的血管几乎要爆裂。猛地转身,夺下侍卫手中的刀,脚下踉跄,却死死往祭台冲去。
  天地如翻覆的鼓面,混沌翻涌, 鲜红与腥臭交织成无序的地狱图景。黄灿喜头晕目眩, 几乎被声音掀翻。她伸手死死拉住他, 唇瓣发颤:“等等,余新。或许这里面有别的隐情!”
  “黄工!”余新怒吼, 脖颈青筋暴起, 声音沙哑,“那人可是在杀我的部下!”他眼中充血,整张脸因憋气而泛紫, 目光撞上黄灿喜的犹豫, 整个人骤然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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