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抗日那会儿,我老家那十万人,有一万人去打仗。有人死了,有人活着,可活着的人,魂都留在那儿了。”
  “指导员说,石峰他爸在五三年带着一只手和一只脚回来,但他爸的魂还在长津湖,于是时常打骂石峰,石峰也因此,脑子很奇怪,让我多让着他。”
  杨米米说得磕绊,东一句西一句,没修饰,也没章法。
  黄灿喜皱着眉,回想着自己成百上千次的回溯。可怎么想、怎么翻,杨米米都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名字。
  他低下头,从怀里掏出那本小红本,在掌心一页一页地翻。
  “指导员说我对数字敏感,可识字像个傻子,学了半年,连‘牺牲’都读成‘牛西牛生’。”
  他轻轻笑了笑,笑里有一丝奇异的清明。
  “可我心里明白,那才是真正的意思。”他忽然抬头,眼睛亮得惊人:“黄工,我是自愿的。”
  他说得越来越快,像是问出心中一直想要问的问题。
  “黄工,五十年后的孩子会认识字吗?我们会平安活到老吗?大家,吃得饱饭吗?我们,还会因为不同的身份和地域而吵架吗?”
  黄灿喜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事已至此,谁也分不清,究竟谁更疯些。
  她原以为所有人都是被迫入局,可此刻才发现,他们每一个人,都早已默默把自己摆在‘牺牲’的位置。那不是命令的结果,而像是某种信念的延续。
  杨米米像是被换了个人。无论是1959年,还是2026年,他都从未这样过。他总是低着头、畏畏缩缩,而此刻,他竟抬起头来,眼里的光滚烫得像烈日。
  黄灿喜心头一震,几乎是下意识地出声确认,“你——你到底是谁?你的祖籍是哪里?!”
  “我?我是杨米米,我家在五道水——”他话到一半,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是中国。”
  他顿了顿,笑了,“它就是我的信仰。也是班长的,石峰的,石峰他爸的,所有人的。”
  说着,他伸手朝空气一掏。
  像抓住什么看不见的绳索,手指一寸寸地绷紧,青筋暴起,指节翻白。
  “hie、hia——”
  他笑了。那笑容纯净得近乎圣洁。
  “原来是这样。”
  “原来班长和石峰……看见的,是这些。”
  “hie、hia”
  “我也要去了,黄工、我要去亲眼看到未来。”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越拉越紧。
  越笑越深。
  “hie——hiea、hia”
  黄灿喜心里涌起一股彻骨的恐惧。她慌了,彻底慌了。伸手去拉杨米米,可那只手却湿滑如血。
  浓烈的腥气猛地灌进她的口鼻,却浓到几乎化成液体,灼得她眼睛睁不开,泪水滚落,顺着面颊淌成一道咸涩的河。
  她拼死去抓,却怎么也抓不住。
  下一刻,炸声骤起。
  不是血腥那么简单,是硝烟,是坍塌,是子弹撕裂血肉的声响!
  世界如豆渣般塌陷!滚滚浓烟裹着火光,她被卷进一片废墟。人影在瓦砾间爬行,血肉叠着血肉,天空仍在投掷弹药。所有人都在逃,饿得发昏,腿软得几乎跪倒。
  那就爬啊!快爬、快点爬啊。可爬去哪里,神呢,神在哪里?
  额头磕得血肉模糊,嘴里吐着泥与灰。缘起?意义?命都快没了,还想这些做什么。
  磕啊,跪啊。
  头一次次砸在地上,在双手的缝隙间,他没看到神明,只看到一张张同样伏在地上的人脸——大家都成了尸体。
  爸爸、妈妈、姐姐,一层叠着一层。她蜷缩在人肉堆里活下来。血肉将她死死裹住,温热而黏腻。呼救声此起彼伏,哭喊喘息,呻吟混成一片,她在其中蜷成一团,气息被一点点抽走,每一口呼吸都换进了别人的死亡。她想喊,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嘶鸣,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在以血肉去换一个看不见的未来。
  子弹能将她击穿,她再睁眼,已是另一个人。炮弹刮下她大腿的一块肉,火焰舔着伤口,她仍死死握着那支沉甸甸的枪,无法停下,只能向前。
  向前——向前。
  一切的一切都在她身边崩塌、后退,世界像一张旧胶片在燃烧,灰白的画面一帧帧脱落,她几乎看不清自己是谁。可在那乱石与尸烟之间,仍有一点光,模糊又暧昧、像呼吸,那到底是什么。她被那微弱的光牵引,踉跄着、踢开瓦砾,
  向前——向前。
  再一眨眼,书本与她便摔进一间会客室里。
  她呆呆爬起,顺着窗户往外看去。
  “咚咚!”
  门被敲响,外面的人推门进来,身子笔直,声音僵硬而有力。
  “阿里分区工程团三连二班班长,余新。”
  他站在门口,目光落在窗边的人身上。
  他心想:这就是来劝退他的人。
  黄灿喜倾在昏黄灯下,翻着一本奇怪的书。光顺着她的睫毛滑下,在眼底堆起一层温柔的阴影。她抬起头,眼里的光一时散乱,仿佛刚从漫长的梦里醒来。那双眼里盛着光,明灭不定,疲惫被照得几乎温柔,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亮意。
  “坐下吧。”
  “余新,在营里还好吗?”
  “很好。”
  “好在哪里?”
  “能吃饱。”
  “还有呢?”
  他的话很多,明明是汉语,她却听得似懂非懂,这一切如此陌生。他们俩像是隔着一种时代与信念的距离感。震得她心焦,麻木,几乎无法呼吸。她仿佛被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推向未知,又被过去那些血淋淋的战争记忆拽住,动弹不得。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几乎用恳求的语气问:“余新同志……你怕牺牲吗?”
  其实,她并不需要答案。
  他们谈了很久,关于什么,她后来再也记不清。她只记得那种炽热的目光,穿透风雪、穿透时间,似乎要把他的信念一点点传递给她。
  她哽咽着,终于轻声道:“你能……再帮我找两个人来吗?”
  不日,她递上名单。
  像命运早已排定一般。黄平川、胡海庆、余新、石峰、杨米米,五个名字整齐地排列着。
  暴雪中,他们摸索着前路。风雪刮痛她的眼,她几乎睁不开。
  身后的三人却从未喊停,谁都不知道真正的任务是什么,只知道必须往前走。为了一个谁也看不见的未来,他们咬紧牙关,直到力竭,直到倒下,直到把手中的绳索递给下一个人。
  在寒冷与缺氧之间,黄灿喜忽然看到了,头顶那根随风摆动的“绳索”。
  她伸手去拉,指尖几乎冻僵。
  绳索滑腻、粗糙,却带着一种熟悉的温度。
  她忽然笑出声来。
  她一圈、一圈地绕。
  绕啊,绕啊。
  风在耳边呼啸成吟唱,她渐渐忘记了风雪、忘记了痛,也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她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成千上百回的记忆,从脑中被抽离,如同被时间一点点卷走。
  当她再次睁眼,
  雪已停了。
  没有寒冷,没有喘息,她的身体轻得像被掏空。
  “灿喜,你怎么——”
  她打断了东东的话,声音微微发颤:“我怎么在这里?”
  眼前的洞口幽深、昏黑,电筒的光照进去,却照不出任何东西。
  她看向周野,又看向东东与余新,神情茫然:“我记得……我刚刚出去山洞转了一圈,回来就……走到这儿来了?”
  她环顾四周,眼底浮着一层难以置信的光。
  “这就是那个寺院?哇——竟然比想象中的还要高大?”
  “但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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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合十]求生欲拉满
  第47章 谨言慎行
  几人你看我, 我看你,谁的眼神里都带着几分茫然。
  “你们这什么表情啊?”黄灿喜皱眉, “我只是想知道,我们怎么突然在这里?”
  “寺院里有什么,我都还不知——”
  话没说完,她心口却猛地一紧。
  那股怪异感如同潮水灌入脑海。她明明从未真正来过这里,但寺院的格局、每一尊神像的样貌,她竟全都记得,就连闭着眼睛都能说清。
  东东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她的肩,神情发怵:“你没事吧, 灿喜?我们早就从山洞出来啦, 都走到寺院来了。你怎么傻愣愣的……”
  余新也盯着她, 眼底是同样的迟疑与忧虑。
  黄灿喜:“……芳村群人欺我老无力。”
  是她发病了,还是这群人在逗她?她分明记得自己在山洞里闷得慌, 出去吹吹风, 然后……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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