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回殿下,今日盛宴,如临琼楼玉宇,仙乐缭绕。此等景象,草民此生得见,恍若梦中,足慰平生。”
  林承烨忽然对魏云墨微微一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然……念及家中,母父叨念,兄长在侧。虽只是蓬门荆户,却有灯火可亲。方才殿下垂询,草民心头最先浮现的,便是那方小小庭院,乃是天涯游子最魂牵梦萦的来处。”
  只是母父已逝,我此生再无来处,只剩归途。
  ……
  那位大人……还会来吗?
  东棠不知道具体时间,只能数着心跳,搓了搓自己有些发红的指尖,吸了吸鼻子,竟是觉得比平时还要冷,手脚上沉重的锁链拖拽着她,令她觉得有些困倦。
  可是她又有些不敢睡,怕耽误了那位大人的事儿。
  今天……是除夕夜。东棠知道这时,应当家家团圆,共守岁,同吃食,临溯城的街上应当已经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东棠微微合上眼睛,想象面前有灼烧的烟花,有篝火,而她正举着爆竹跑过桥梁——似乎这样就能暖和一些。
  不知不觉,她居然弯起嘴角,神色悠然,似乎真的没那样难受了。
  蓦然,东棠想象中的自己却忽然在桥上停下脚步,回头望去。有个模糊面容的女人,正怯生生地向自己跑过来,她边跑,便指着手中爆竹,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好像再问,为什么自己的不会响。
  那个人,是东黎。
  东棠终于朦朦胧胧想起第一次与东黎说话,貌似就是在很多年前的除夕这天。
  ……
  东棠有两个秘密,个个都是要要砍头的秘密。
  第一个是关于洞的。
  她知道东宫后墙有个狗洞,而她把它扒拉的大了一点,可以从这里偷偷跑出去。去皇城里转一圈,但要及时回来,不可误了事儿。
  第二个是关于门的。
  在皇城东北角的城墙上有一道暗门,也可以出去。这个很好,她可以去临溯城里转悠,晚上出去,有个夜市上很是热闹。
  东棠很得意,仿佛这样就没有什么可以困住她,这门和洞像她的翅膀一般。所以她每次出去都很小心,很小心。生怕哪天被人发现了。
  要杀她的头没关系,只是若要门和洞堵上,这东宫,这皇城就彻底没意思了。
  而除夕夜,她是必然要出去的。东棠早就观察好了一切,她兴奋的等到黑暗降临,太子殿下去参加晚宴,这是整个东宫人最少的时候。
  她都想好了,要放烟花,吃冰糖葫芦,吃冰茶糕,吃……
  “啊。”
  东棠正美滋滋地钻入狗洞,半个身子在里,半个身子在外,却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发出一声古怪的音节。
  她吓得赶紧缩回来,一把紧紧捂上自己的嘴巴,生怕自己叫出声,回头望去。
  “嗬,嗬。”
  那是个奇怪的女人,似乎只能发出这种动静,还拼命比划着什么。东棠松了口气,还好这人没有嗷一嗓子,不然自己就完蛋了。
  东棠看了好大一会儿那女人的动作也没明白那人想说什么,两人僵持不下,过了许久,东棠率先投降。
  “这样吧,我带你出去,你别把这里告诉别人。”
  东棠视死如归一般盯着那个比她年长不少的女人,小心翼翼地问。
  “怎,怎么样?”
  第86章
  那个奇怪的女人看着东棠,眨了眨眼,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就像被微风拂过枝头的叶片。
  此时天色又深沉墨,东棠差点错过,不过好在她一下捕捉到了那女人晃动的鬓发。
  东棠笑起来,又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她缓慢后退,弯下腰蜷缩成半个人高,将自己的身躯塞进那小小的洞里。
  她的动作很快,在完全退出东宫的瞬间,东棠的神色忽然变得轻松,连呼吸顺畅,全身一下伸展开来,她似乎觉得自己变得轻盈,即将要飞到天空之中。
  只是这次,她还不能心急。东棠弯下身,向着那个洞口又伸出手,轻声道。
  “来。”
  那只手并未悬空多久,另一只手粗糙却温暖的指腹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东棠的掌心,却又忽然缩回去。东棠眼疾手快,抓住了女人的手腕上,强硬将那只胆小的蚌拉出。她催促道。
  “快点。”
  不然就快要赶不上今夜临溯城的驱傩队伍了。
  因为东棠年纪尚小,身形偏矮。而那个女人身材壮实,只能匍匐在地面,一点点的爬出,出来费了一番力气。
  她从那个洞里出来后浑身泥泞,满脸泥巴,眼睛却骤然亮起,看着东棠傻笑。
  东棠紧紧地握住哑巴女人的手,带着她一路熟练地躲过宫中巡逻的守卫,在除夕夜,像两只鸟儿逃出这座皇城。
  ……
  这是整个临溯城最热闹的时候,天空明月高悬,各里坊的百姓家中点燃庭燎,火光将整个街道与天空照的亮白如昼。
  肩碰着肩,脚挨着脚。笑意从一个人的脸上传到另一个人的脸上,孩子坐在大人的肩头,懵懂着笑着,情人相携,朋友举杯。这一夜的每一刻都比黄金还要贵。
  “啊!赶上了,赶上了。”
  东棠拽着女人,一路狂奔,穿过街巷,来不及细看着繁华,径直向着临溯城的中央大街,人最多的地方跑。
  “你看过驱傩没有?”
  人太多太卷,东棠只能竭力大声冲着女人喊。
  女人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不行,人多了,我们得到前面去。”
  东棠眼珠一转,很严肃地攥了攥拳。然后伸开那小小的手臂和手掌,试图推开面前的大人,嘴里还念叨着。
  “让一让,留个,留个前排给我……我朋友还没见过驱傩……”
  可是她有些太小,声音也不大,很容易就被人流推来推去,努力了很久也没跟进一步。正当东棠焦头烂额之际。
  忽然,她感到女人松开了她的手,而后一双大手穿过她的腋下,轻轻一举——
  东棠整个人离开了地面,然后稳稳地坐在了女人宽厚的肩头。瞬间,她的视线里不再是腿脚,而是人的发顶和驱傩游街的队伍。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看到每一张青面獠牙的鬼神面具,傩婆有得狂舞,有得吹拉弹唱,在队伍最前方,整个身体如一张软绸,摆弄出各种形态。
  “不不,我没那么想看,我看过了,我是想让你看看。”
  东棠赶紧闭了闭眼,低头对着女人说道。
  不知是不是她弯弯的眉眼亦或者是表情出卖了她。女人笑着点点头,依旧把她放在肩头,但凭借自己高大些的身材挤到了前面。
  女人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东棠。
  “你的意思是这样我们都能看到?”东棠问道。
  女人点了点头,她抬起手,东棠抓住她的手指,轻轻轻轻摇晃。
  驱傩的队伍继续向前,她们要走完这条街,要驱散这里所有的疫鬼,洗涤尽灵魂一年来沾染的不幸,让所有人的得以忘记这一年的苦痛。
  女人跟着驱傩的队伍一起跑,她甚至弯下腰,让东棠可以触摸到傩婆的面具,第一个拿到傩婆掷出的花,据说这样可以沾沾喜气。
  那是一场肆意的狂欢,东棠已经忘记了她们又做了什么,总之驱傩游行刚结束,爆竹声又噼里啪啦的响起来。
  女人手中握着东棠刚刚给她的竹筒,跟着东棠跑过石桥,看着东棠将那竹筒投进一簇篝火,顿时,那竹筒裂开,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看,就这么玩儿的。”
  东棠笑着道,拉着女人的衣摆,让她也试试。女人的脸被篝火映的泛红,鼻尖因为跑动而起有一层薄薄的水雾。
  女人站着的地方距离篝火很远,一把将竹筒投进去。蓦然篝火中响起噼啪的巨响,四溅的火星还是吓到了她,女人叫了一声,往东棠身后躲。
  此起彼伏的爆竹声里,东棠得逞的笑夹杂其中。但女人从来不气,只是笑着,跟着她走过一个又一个摊子,看着女孩掏出铜钱,买两份糕点放在她的手里。
  不过两个时辰,却已经像一场长如一生的幻梦。
  ……
  夜色渐浓,街上的人不知何时渐渐散去,狂欢驱走恶鬼,那人也要回到家人身侧,守着烛火,通宵达旦。
  而东棠带着女人回到她们最开始玩儿爆竹的地方,站在那簇篝火前。
  往年,东棠这时候总会觉得孤独,她会只身一人守着一簇尚未燃烧的篝火,安静等待,等到天边晨光熹微,她又要回到那个充满没药味道的东宫。
  想到这里,东棠忽然缩瑟了一下。她知道她能跑出东宫,甚至皇城,却永远不可能离开临溯城。她的灵魂好像永远被困在这里,她不知道临溯城外有什么,她不知道如果出去,她能否活下来。
  是不是因为她不够勇敢?东棠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往那篝火前靠了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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