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竹林中的青石路上斑驳碎影,被林承桐步步踏破,但两人之间横亘的东西又何止这些,只是她魏景辰懒得多看一眼,也不会多想一寸。
  魏景辰缓缓开口道。
  “我们两人少时相识一场,也算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本父皇也有意想让他做我的驸马,几乎将要下旨赐婚。不过林承桐不愿待在留在宫内,想要随母亲远走,建功立业。但我亦不会为他放弃那九五至尊之位,远去边塞,也就作罢了,只是没想到……”
  一别多年,她在京都郁郁不得志,无论如何却得不到父皇与姑姑一分青睐,近乎绝望之际,却听闻他在塞北建功立业,寻得良配佳偶天成时,她第一反应竟忮忌。
  如海潮一般忮忌几乎在夜间将她湮没,痛苦而酸涩,塞北的消息传来时她一时间没收住力,捏碎了手中的瓷杯,滚烫的茶从指尖蜿蜒入袖间,留下一条长红痕,她却毫无知觉。
  林承桐命怎么这么好,魏景辰那时候独自一人对月想着,命人把茶换成了烈酒。
  ……
  但好像也没她想象中的那么好。
  再一次听到关于那人的消息已是去年年末,犁洮州被屠,卫莱军皆殉国,林府覆灭的消息传来,震惊朝野上下。
  连原在永佛寺养病的长公主都盛怒,极刻回程,命使臣立刻带着鱼符前去莱国阳关调十万大军。
  徒增猜忌!徒增猜忌!徒增猜忌!多年前的话竟一语成谶。
  魏景辰盛怒之下一掌扫落案牍上所有书卷,打碎手边碰到的所有,一切都碍眼而虚伪。漆黑墨色如那日竹影斑驳的地面,她居然觉得呼吸困难。
  身边侍女与护卫皆颤巍巍地跪下,让她息怒。
  如何息怒?
  那是三个月,不是三天,整整三个月!京都为何一点消息也没有!
  “父皇,臣以为这犁洮州惨剧绝非一句可惜可叹,定是蓄谋已久!六万卫莱军无一存活,连一丝消息也未曾回朝,我莱国内必有他国奸细,若不除之……”
  魏景辰拱手而立于内朝青栎殿上,双目赤红。她对从她的住处到此处一路上并无任何印象,若孤魂野鬼,心若冬日寒冰。
  “行了,此时我亦痛心。”
  帷幕后那人重重的咳嗽,痛苦地弓起身子,她拱手而立,紧紧盯着那个影子。
  她曾经最渴望其垂青,最敬仰之人,那里还有什么天子之威。简直就像已经暮暮老矣的夕阳,不知道何时就落下去。
  “父皇!”
  “闭嘴!你是不是想说朕才是……”
  “臣不敢!臣……”
  咚的一声,她双膝跪地,手掌贴于额头俯下身去。但触及冰凉地面的那一刻,魏景辰却异常清醒,她听到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而后所有的杂念与欲望皆不顾一切地涌出,疯长成带刺的藤蔓。
  她应当早就放弃什么挣得父皇或者姑姑三分目光了。毕竟那个位置,向来染血。
  既你无能为什么坐在那里,你既能选择皇兄这样平庸之辈作为储君……那为什么,为什么。
  唯独不能是我魏景辰?
  “没想到,竟是人天永隔。”
  魏景辰最后一个字落入蓬花城微凉的夜,很轻很轻。
  林承烨指尖一颤。
  “殿下,您究竟做了什么?这么多年了,殿下的处境我不是不知,陛下与长公主既不愿让您离京,又不愿让您有什么功绩……”
  “脑子一热在殿上冲撞了父皇,结果没多久就被下旨南下监军。”
  魏景辰言简意赅道,将那棋盘残局又看了一遍,最后才看着林承烨的双眼。
  “还想问什么?我有求于你,也总要拿出些诚意来。”
  “殿下,您那些朝堂中事我懂得不多,我只知道……”
  落子如刃,轻轻一声打断了魏景辰的试探。
  魏景辰才发觉黑子已回天乏术,她猛地抬起头,正撞入那个少年静如死水的眸子里,那里正升腾起火星,将要燎成火海。
  她尚还不清楚为何自己的一番话宛如引线,又即将点燃什么。但魏景辰却难得觉得有趣。
  这才对,这样才是她想要的人。
  而林承烨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一字一句道。
  “谁将林府拉入地狱,我也必将其拽出人间。”
  “好。”
  魏景辰随意拿起一子往棋盘上一掷,一盘既定的棋局瞬间分崩离析,变作一团糟。但她的心情自从那日以来前所未有的轻松,如困于雾障中偶尔窥见前路,也是个好兆头。
  “今夜就如此吧,等赏花会结束,你要离开蓬花城时我再去拜会你。”
  今夜能听到她已故兄长之事是最大收获,至于这魏景辰嘴中几分真假,又该不该与虎谋皮,林承烨还需再斟酌,此时停下正合她意。
  她走到院中,却不见那人,无奈地在门前大喊道。
  “边迤!”
  呼啦一下,也不知道从哪儿来,那人带起一阵风,如一只白鸟飘散落下。
  “要走了吗?”
  边迤轻轻问道,眼睛却扫向魏景辰,显然平静许多,那些复杂难言的情绪被压在眼底,只留下长辈爱护孩子那般的柔软。
  忽然,她开口道,声音有些沙哑。
  “……你过的好吗?”
  “……什么算好?”
  魏景辰一愣,好半天才明白这是在问她。
  “吃饱穿暖?”
  边迤摸了摸鼻尖,她其实也不懂,但这确实是她最想知道的。
  二十一年,除了仇恨她唯独惦记的就是这个孩子。
  “平安喜乐。”
  林承烨站在一旁补充道。
  “无聊。”
  魏景辰一挑眉,红袖一抽,转身碰得一声将门关上。头顶玉冠上的红玉也消失在门内。
  “这孩子怎么脾气生得这样大。”
  边迤低声嘟囔又摸了摸鼻尖,一歪头忽然发现林承烨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她,登时身体站得笔直。
  “第二件要坦白的事,我记住了。”
  林承烨悠悠道。
  ……
  临了走出江金医馆的门时,林承烨忽然对着那郎中耳语。
  “后院那人装病,赶紧给她赶走。”
  “什么?”
  那郎中愣了愣,又狐疑地看了她两眼。
  “可,可我该没有确定……她确实脉象有些不稳……”
  而且这人怎么回事,里面那个不是她的朋友吗?在里面吵架了?
  “嗯,那大概是习武之人强行逆行功法而造成的,她故意的。”
  林承烨忽然从怀中掏出黄芩东送的玉佩在那郎中眼皮子底下一晃又快速收了回去,极快地那已经呆滞的人额头敲了一下。
  “别什么人都往里放,省得惹祸上身。”
  第24章
  两人回到客栈时已经很晚,林承烨嗅着满城的花香,身旁边迤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虽然林承烨很想说自己已经十七又不是七岁,她娘也没这样哄过她睡觉。
  可月色柔软地落在眼皮,春风亦送入暖意,拖拽着意识渐渐模糊。
  一夜好眠。
  再一睁眼,已经暖阳高悬。窗外很是热闹,林承烨是被窗外那熙攘人声吵醒的,但也不恼,反而抻了个懒腰,站在那窗前静静看了一会儿。
  “今天赏花会酉时日落开宴,万民同乐,一醉浓露,二赏万红,三听雅乐,四赠君梳……”
  “哎呀,这位公子,不给你家娘子买一枝花吗……”
  “这位小姐,给你家相公买个荷包可好……”
  这时门被推开,边迤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她还未束发,也不知道去哪溜达了一圈,指尖还捻着一片绯红的花瓣,怀中又抱着一束新鲜芍药放在桌上。她凑到林承烨身前,笑着问。
  “醒啦?累不累,渴不渴?”
  “睡得很好。”
  林承烨摇摇头。忽然,眼前落下几根灰白羽毛,她抬起胳膊,一只敦实的鸟毫不客气地坠下来,待从腿上取下信后又向她讨要了一把粟食,吃跑喝足后才慢悠悠地飞走了。
  “关越南快别喂了,都快飞不起来。哎,上面写的什么?”
  边迤无语地瞧着它飞走,又去看那张字条,出声轻轻念道。
  “……蓬花湖漫桃楼。”
  林承烨心情极好的一拍手,左手抓起桌上一只带着露水芍药枝一下一下敲在右掌心,慢悠悠地走向那扇半阖的木门。
  “应当是关前辈告诉我们去那里见……”
  那个面字还未吐出。林承烨忽然看到那半阖木门外一只淡褐色的眼睛和拧起的眉毛,于是本想推门的动作一瞬之间变成关。门外那人眼疾手快,赶在门快要合死的瞬间塞进一只红玉笛。
  无奈,林承烨捏了捏鼻梁,将门打开,皮笑肉不笑道。
  “……殿下有何贵干啊大清早的。”
  “你说呢,我今天一早被那郎中赶出来是为何?”
  门外魏景辰脸色阴沉的如暴雨将至,今日她玉冠换为一只雕工精细的红竹模样的钗子,将头发规规矩矩地盘起,身上虽依旧着红衣,可也不是昨日那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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