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严岳无力地忏悔,将那些散落的、模糊的线索瞬间捕捉得清晰起来,拼凑出一个完整而残酷的真相。
  她终于明白了。
  为何桓恂对赵云甫怀有杀意。为何他对眼前这位有养育、提携之恩的义父严岳,同样酝酿着不死不休的复仇之火。
  过往的一切此刻都有了答案。
  可见的是,当初被赤隼族救出来的桓恂,度过了短暂平静的一段时间,后遇赵书淮与萧道遵屠戮全族,他侥幸逃生,是时任徐州刺史的程婴发现了他,听说了他的遭遇,这位刚正不阿的刺史,愿意为那些枉死的赤隼族人主持公道。
  可程婴的调查,惹来了赵、萧二人不满。另外两人为了掩盖罪责,联手构陷他,将“巫蛊”这等大逆不道的罪名扣在了程家头上。
  谁知这桩案子,恰好递到了刚刚转任御史台,急于寻找机会进入军中的严岳手中。
  而彼时的太子赵云甫,因为与程妃的私情被程家知晓并即将败露,恐惧压倒了一切。所以他找到了自己曾经的老师严岳,一方面以师生之情相逼,另一方面,抛出了那个严岳梦寐以求的进入军中的机会作为诱饵,让他帮自己掩盖罪责。
  一边是学生的苦苦哀求和自己渴望已久的军中前程,另一边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刺史的清白与性命,严岳选择了前者。
  于是,程家覆灭。
  想到此处,羽涅心被揪得发疼,疼得她快无法呼吸。
  她望向桓恂,眼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惜。
  她终于懂得了他心底埋藏着怎样血泪交织的过往。
  这迟来的真相,伴随着严岳的忏悔,不是解脱,而是痛苦,是矛盾。
  严岳的忏悔瞬间点燃了桓恂胸腔里积压了多年的恨。
  他有多愤怒,就有多平静:“所以义父觉得,前途,师生情分,比程家上下那几十条人命更重要么?”这句话,他问得极其缓慢。
  他盯着严岳,眼神深处滔天的恨意与悲恸,被理智强行封住。
  濒死的严岳并未察觉到异常,他被自己沉重的负罪感淹没,先入为主地将桓恂的问题,理解成了一个正直心怀光明的义子,对一位德行有亏的父亲所流露出的失望以及谴责。
  他灰白的脸上充满自嘲:“那时我被野心蒙了眼,被私情绊住了脚,一步错,步步错,子竞,为父,让你失望了。”
  而听着他忏悔的桓恂,落在桓恂耳朵里无比讽刺。
  一股暴戾的冲动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他想撕开血淋淋的真相,好让他知道他究竟是谁,他想让他带着这份极致的恐惧与惊骇去死。
  在他开口的电光石火间,严岳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五脏六腑好像都要咳出体外。
  羽涅顾不得许多,伸手为他顺着气,眼神里充满了焦急看向桓恂。
  桓恂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被这濒死的景象硬生生堵了回去。
  他冷然站着,没有叫医官,只是淡然看着严岳挣扎。
  十数年的隐忍,刻骨的仇恨,即将落空的复仇,无数情绪在他心中疯狂搅拌,最终,酿成了一种癫狂的平静。
  他忽然笑了。
  笑容很轻,很淡,无比冰冷。
  他没有选择轻易放过严岳,没有因为他的忏悔就心软,而是选择揭开一切。
  “多谢都督赏识,您放心,您留下的一切,权柄、军队桓恂,定会好好继承。只是,在应下都督这桩遗愿之前,有件事,压在心底数年,今日不得不禀明。”
  他顿了顿,欣赏着严岳眼中快要散去的微光,和嘴里涌出的鲜血:“十年前,您领养我时,曾问我从何处来。我答,岭南。其实不是的。”他的语气轻描淡写:“我来自徐州。”
  狂咳中的严岳死盯着他,或许,他已预感到了不好。
  桓恂继续说着:“在认您为‘父’之前,我曾还有过一家人,他们是一家三口,待我极好,哦,对了,他们,刚好来自赤隼族。”
  听到“赤隼族”三个字,严岳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他培养了十年的“义子”。
  桓恂微笑着:“现在,您该明白了,程婴程大人,当初就是听了我的冤屈,才决意为他们讨个公道。”
  他看着严岳死灰绝望的脸,缓缓地、一字一顿:
  “这下,您可以真正安心了。”
  “我,一定会为他们,昭、雪。”
  他话音落地,严岳浑浊的眼球迸射出骇人的绝望。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血沫堵塞的声响,手从锦被中伸出,拼命抓向桓恂的方向。
  桓恂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冷硬如寒霜。
  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看着严岳的手在空中无助颤抖,看着严岳几乎要凸出眼眶的眼珠。
  那只伸向他的手,在空中抓挠了几下,最终,力气迅速消散,手臂猛地一沉,重重地摔落在榻沿。
  一切挣扎的迹象,戛然而止。
  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羽涅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指搭在严岳的颈侧。
  片刻后,她收回手,转向那个如同雕像般伫立的身影,嗓音颤抖:“大都督,没有脉息了。”
  闻言,桓恂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震。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仍然站在原地,沉默注视着榻上再无生息的躯体。
  少顷,他撩起衣袍下摆,屈膝,对着床榻,端端正正跪了下去。
  额际触及冰冷地面时,一滴滚烫的泪水没有征兆地从他眼角滑落。
  他沙哑的,仿佛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响起:“桓恂,恭送大都督——”
  第175章 巨大的空洞
  一场未亲眼看见鲜血的复仇。
  严岳的灵堂设在临时府邸的堂厅,密密麻麻的素幡白烛,一片肃穆。
  桓恂身着丧服,平静立于棺椁一侧。
  来吊唁的部将们,无不红着眼眶,甚至连在北疆的段廷宪都匆匆赶来。
  桓恂亲自执笔,将严岳的死讯写成奏表,遣快马日夜兼程送往建安。
  朝廷的回应来得很快,快得几乎有些急切。
  停灵的第九日,宣旨的内侍就已赶到,其嗓音尖细在灵堂前回荡,桓恂跪在最前面,带着众将领领旨谢恩。
  圣旨中,对严岳的功绩极尽褒奖,追封爵位,赐下美谥,并恩准其灵柩归葬建安皇陵之侧。
  这对一个臣子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哀荣。
  移交遗体时,桓恂监督着兵士将沉重棺椁安置好。耽误这么多天,严岳的遗体经过南殷巫师用药液的特殊处理,外加棺椁内大量的草药跟香料,并未腐坏。
  身为大将军,桓恂无法护着灵车回建安,只得将这一程托付给关政,以及严岳的两个侄子。
  灵车在朝廷仪仗的护卫下,缓缓启动,驶离河下城向建安而去。
  羽涅陪着桓恂静立在城门外,看着关政一行人的队伍越来越远。
  圣旨里说得再悲切,可她不难猜到,这时的赵云甫要有多高兴。他最忌惮的权臣就这么死了,他这个皇帝甚至没费一兵一卒。
  只是赵云甫绝不会想到,真正令他棘手的对手,才刚刚登场。她思绪微转,悄然侧首,看向身侧的人。
  桓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时,他们身后传来脚步声。
  幕僚范天走上前来,抱拳躬身,劝慰他们道:“少将军,灵车已远,请节哀,回城吧,军中还有许多要务需您主持定夺呐。”
  此刻,桓恂在这些人面前显然已是新统帅的身份。
  桓恂没有回头,也未说话。
  范天只道他陷于严岳离世的沉痛之中,遂言辞愈恳:“大都督功盖寰宇,身后蒙陛下厚恩,得享殊荣,已是人臣之极,少将军唯有继承遗志,平定天下,方是对都督最好的告慰。军中上下,如今皆仰仗少将军一人,万望保重。”
  听着范天的话,桓恂在原地站了少顷,脸上依旧是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静。
  他没有回应范天的劝慰,只是握紧了羽涅的手,随即转身,拉着她径直朝府内而去。
  临时府邸内,素幡低垂,白烛还在燃烧着。
  范天与几位核心将领及将领互望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忧虑迟疑。
  他们本有诸多军务需即刻商定,但见桓恂如此情状,谁也不敢在此刻上前打扰。范天叹了口气,对众人摆了摆手,示意一切容后再议。
  桓恂拉着羽涅,一路沉默地穿过悬挂素幡的寂静回廊。直至走到羽涅所居的院落门外,他才停下脚步,松开了手。
  他望着她道:“这几日,跟着我辛苦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凝眸望着他眉宇间的疲惫,她问他:“那你呢?”
  “我还有些军务需即刻处理。”他抚上她的脸颊,动作温柔:“不用担心我。”
  她仍有话想说,想告诉他不必独自承担所有。
  但看他态度坚决,于是才转身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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