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在她心中,他无疑是明辨是非的,她不想他变成另一个萧道遵,看他踏上不归路。
  屠杀这样的行径,一旦被放任,从今往后,他们之间将永远横亘着无数无辜的亡魂,那些生命会成为一道再也跨不过的深渊,而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
  她话音落地,两人之间静默了一阵。
  没过多一会儿,他覆上她的手,目光沉静柔和。
  正待她以为他会说出认同她的话时,却听见他道:
  “萧道遵当年下令屠尽赤隼全族,连襁褓中的婴孩都不放过。血肉被马踏的跟泥水混在一起,我迷迷糊糊从大雨里醒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是他先选择斩草除根,就该料到这份罪孽终将反噬己身。”
  “只取他一人性命,那不对等,让作恶之人亲眼见证,他当初种下的恶果,报应在他最珍视的一切之上,那才对等。”
  “可他珍视的是他的江山。让他失去帝位,看着王朝倾覆,这样还不够吗?”
  听着她的话,他摇了摇头:“当年赤隼族失去的,是全部。所以萧道遵偿还的,也必须是全部,这样才叫足够,这样才是公平。”
  羽涅霎时哑口无言,怔愣着看他。
  说完,桓恂叹息了声:“我知娘子心善,但有些公道,必须用最彻底的方式讨回。”
  他字字句句说的似乎在理,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刚才那股要说服他的劲头,突然就泄了。
  她意识到,他这番话不是气话,而是想了很久的决定。
  “一定要这样?”回过神来的她声音低了下去:“就没有别的路可走?”
  桓恂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吻了吻她的掌心。
  “从他屠尽赤隼族那天起,就没有别的路了。”
  伴随着他的尾音消散在这所小小的卧室中,这一刻她蓦然想起,在江陵时,他说的“不原谅”是何意思。
  她还要说甚么呢?劝他大度?劝他想想后果?可所有后果他显然早就想清楚了。
  他早就要决定杀了整个萧王室,但如果他早决定这么做,为何之前还要同意她的提议和谈?
  她思忖着,一个念头猝不及防击中了她。
  如果他从始至终的目标就是倾覆南殷,那么在建安,在她慷慨陈辞说着要与南殷和谈时,听着她那些天真话的他,其实根本没想这么做过。
  念及此处,她手脚发凉。
  她像是第一次看清眼前人的轮廓,喃喃出口:“所以,你从来没有想过…要跟南殷和谈?”
  话已至此,真相撕开不撕开,意义已经不大。
  注视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桓恂知道有些话该在这时候挑明了。
  迎着她探究难以置信的眼神,他坦然出声:“是,我从未想过与南殷和谈。”
  不等她消化这句话,他平静揭开着一个又一个真相:“不止于此,在建安时,萧成衍之所以临阵反悔,背弃与你的盟约,是因为我去见了他。”
  “我告诉他,不要抱有任何幻想,我必会踏平南殷,手刃他兄萧道遵。他笃信我言出必行,因此才决议跟你敌对,想要回到南殷帮他兄长。”
  真相说出来就是这么赤裸裸的疼。
  原来她苦心经营的和谈,她曾视为希望的转机,早被他摧毁,她却现在才知晓。
  言语在伤人,但他没有放开她的手,无比靠近她,耳鬓厮磨地说:“萋萋,我不想奢求你的原谅,原谅我破坏你的计划,原谅我隐瞒你这许多事。”
  温热的呼吸拂过她颈侧,祈求的话语跟着缓缓而出:“但别离开我,我是真心喜欢你,想要跟你共度余生。”
  能说出这些话来,对他而言已经非常罕见,他从来不会这么表达自己,但一旦确认自己的心,他就会去争取,去主动。
  她迟迟不回应他。
  可他想要进行自己的愧疚表达,转而捧着她的脸,要去吻她。
  过去的日子里他总喜欢亲她,喜欢跟她唇齿交融的感觉,像个野兽似的嗅她。羽涅不知道,在外人面前总是有种疏离感的他,私下两人在一起后,他却很喜欢跟她相贴,掌心按着她的肌肤,留下一阵红痕。
  平时她总会大胆与他相拥,有时还会主动压在他的身上逗他,可这次,她却偏头躲过了他的吻,眼泪滑落下来,恍然站了起来。
  而他同样起身,伸长手臂去抱她,一点一点吻去她的泪水,下颚抵在她的肩上,让她可以生气,但是不要离开自己。
  不过被揭开的事实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切割着信任与过往。
  她能感觉到他话语里的重量,也能感觉到他抱着她手的力度,紧的快要让她喘不过气。
  羽涅无声流着泪水,把桓恂的手浸的湿透。
  他认着错,无论如何,欺骗的本身就是错的,他知道。
  挣扎被他按了下来,责骂全都被他承受。
  担心这样她不够解气,他拉着她的手去打自己,甚至主动给她递上了匕首。
  他说:“如果捅我一刀能让你稍微舒缓一点,那么你可以多捅几刀。”
  看着尖锐的刀尖抵着他的心口,羽涅闭上了眼睛,扔掉了手里的匕首。
  两人之间沉寂了片刻,桓恂伸手再次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抚摸着她的背,说着:“是夫君不好,都是夫君不好。”
  哭够了,闹够了,情绪稍稍稳定下来的羽涅,其实能够理解他为何隐瞒这两件事。
  他稔知她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他的行为,会成为他复仇路上不可控的变数,所以他必须将她蒙在鼓里,必须绕过她。
  她理解他的动机,能窥见动机背后他独自背负的沉重。
  可理解,不代表不受伤。
  她在他怀中身体僵硬着,没有说话,也没有挣脱。
  他亲手划下界限的痛楚,像野火燎过心原,把她的心烧得千疮百孔。
  信任一旦裂开缝隙,往昔的温情脉脉都会染上怀疑的阴影。
  最终,所有的思虑,所有的体谅,还是败给了心底那一点不甘与执拗。
  好长一段时后,她声音很轻地张口:为何要骗我?”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怔了一下。答案明明已心知肚明,可她就是不甘心。
  她不是在质问他理由,而是在控诉欺骗本身。
  她需要听到他亲口承认,需要从他的回答里,得到一个确切的抚慰。
  在他心里,他们的信任,究竟算甚么?
  空气凝滞,只有彼此交错的呼吸声,跟烛火发出的声响。
  他揽着她的手臂一顿,默然良久,她听见他依旧说:“是我的错。”
  他没有辩驳,而是再次诚挚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她自他怀中抬起头,一双眸子直直望入他眼底。
  面前人墨色深邃的眸子有痛色,有歉然。
  她望着这双眼,她想,自己应该做点甚么,借机会将他从马上步入的黑暗中拉回来。
  心理有了要说的话,羽涅嘴唇动了动,一时没发出声音来。
  接下来所言,她心知自己做着的事,是一个利用他人愧疚,不那么光彩举动。
  可她别无他法。这已是她所能想到的,唯一或许能撼动他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将片刻前没说出来的话,再次吐出,声音残忍而平静:“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她顿了:“那就放过萧家其他人,可不可以?”
  她知道,自己在利用他的愧疚,用他们之间的情分,用她刚刚受过的伤作为筹码,来达成她的目的。她是将所受的委屈化作软刃,对向了他。
  这无异于一场情感上的绑架,挟恩求报,行径近乎卑劣。
  无路可走,她只能抓住这最后一根,对于他而言的荆棘,阻止着他前进。
  等待着他回应期间的每一瞬皆无比漫长。
  拒绝或是应答她,羽涅不敢去想第一个答案。
  长久的对视中,桓恂望着怀中的人,薄唇抿着,只余下一片深沉的平静。
  在这平静下,是令她心跳加速的回答。
  但没能等桓恂的话出口。
  在外口已转了几个来回的谢骋,看了看在院子里站了有一会儿的人,不得已硬着头皮敲响了房门:“将军,范参事来了。”
  房内的宁静在这敲门声后被打破。
  桓恂眉头一拧,余光瞥向门外。
  谢骋嘴里的范参事为严岳身边最得力的幕僚,追随严岳十余载,资历深厚,便是桓恂见面也需尊称其为范叔。
  一般没有重大的事,严岳不会派他出面。
  桓恂很快觉察到,此人此刻亲自前来,肯定是严岳那边出了紧要之事。
  这个念头让他瞬间将跟羽涅间的纠缠暂且压下。
  他看了她一眼,随即转身,打开了房门。
  只见门外除了谢骋,还立着一位中年文士,其人正是范天。
  他神色凝重,见到桓恂出来,也顾不得礼节,立刻上前一步,将他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耳语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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