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经过士族、琅羲的事,她对他已没有怀疑。
她深吸一口气,将琅羲告诉她的秘密也一同揭开:“还有吴婶,现在的吴婶,也是赵云甫安排,负责监视你,真正的吴婶已经……没了。”
说罢,她终于抬起头,望向一直沉默的他:“桓恂,我瞒了你这么久,骗了你这么久,你会不会怪我?会不会……怀疑我此刻才说这些的用心?”
她将所有底牌都摊开在他面前,等待着他最终的审判。
哪怕,他怪她,她也理解。
她话音落下,小船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河水轻拍船舷的声响,一下下,敲在人的心坎上。
桓恂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他脸上的神情在晃动的灯影下看不分明,他仿佛敛去了所有情绪,变得沉静,眼神带着令人心慌的审度。
他这样的沉默,比直接的质问更让她感到窒息。
她等待着预料中的失望、愤怒,或是疏离,垂下了眸。
在这样的等待中,忽然,他叹了口气。
“怪你?”他终于开口:“我为何要怪你?”
她猛地抬眼,愕然望向他。
他倾过身,将她浸在水中的手捞起,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包裹住,拿出锦帕擦去上面的水珠。
他抬起眼,目光与她相撞,那里面没有任何隐瞒:“同样,我也不会怀疑你的用心。你跟我说这些,我只有庆幸,庆幸你愿意,将这一切告诉我。”
她不知,等待她亲口说出她的秘密,他已等了多久。
对他而言,这意味着,她不再对他有所保留。
末了,他言道:“你说的这些,我已经知晓。”
“你知道?”对此她更加震惊:“你如何会知道赵云甫的安排?还有吴婶的事?”
擦干净了她手上的水,拉着她坐好,将一切解释给她听。
“几年前,我回来养伤,便发觉吴婶有些异样。她的一些小习惯,与我所知的截然不同。”
他目光投向远处的河岸,似乎陷入了回忆。
“我暗中跟踪了她几次,顺藤摸瓜,才查清她的底细,得知她原是赵云甫的人。”
他语气平静:“她曾是真正吴婶的贴身婢女,对吴婶的言行举止、过往经历了如指掌。”
说到这里,他眸色微冷:“如今看来,从那时起,她便已存了杀心,她提前潜伏在吴婶身边,观察模仿,正是为了日后能天衣无缝地取而代之,不留任何破绽。”
“但这世上,不存在一个人能完全替代另一个人。”
他语气怅然:“归根结底,是我疏忽,忽略了赵云甫的心思。”
算起来,吴婶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她不禁出声:“赵云甫心思深沉,防不住情有可原,谁又能想到,他会在那个时候就为未来谋划这么多。”
说罢,她心中还有一个疑问没解:“那你是怎么知道,赵云甫要我做他的眼线的?”
当时,赵云甫说这些时,并没有第三人在场。
看着她困惑的眼睛,他沉默片刻,最终,缓缓开口,抛出了一个足以撼动朝局的秘密:“因为,宫里那个为赵云甫炼制‘长生丹’的方士,其实,是我的人。”
“你的人?!”这个消息,无疑让她久久回不过神。
恍然间,她想起了之前他递给她的那张带着丹药气味的纸条。
看来琅羲能在宫中安稳,便是他的人,影响了赵云甫的行为,才在这时,不行房事。
此秘密过于巨大,她一时难以消化。
兀然,她抓住他的衣袖,急切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何那位方士会甘愿为你冒险?”
接下来,桓恂将本要趁今晚告诉她的事,全都一一道来。
他道:“他与我,同出赤隼一族。”
“赤隼族?”羽涅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时至今日,他们早已不存在。”这样悲凉的话,他说的格外平静:“他们世代生活在崇山峻岭之中,人口鼎盛时亦不足千人。族人不通文墨,却极擅驯化山林间的猛禽凶兽,雕、隼、狼、豹,皆可为其臂助。”
“当年……在抚恤我的那只豹子死后,我险些葬身狼腹。是赤隼族人救了我,将我带回族中。是他们……带我真正踏入了这人世,给了我第二条命。”
“然而,后来全族遭逢大难,只有我和他,分别侥幸逃了出来。最后,他凭借一手炼丹的技艺,潜入了皇宫。而我,则去了边关沙场。”那段血色的过往,这是他第二次在人面前提起。
说着,他将他离开后的安排,跟她说来:“待我去岭南,他会找机会跟你接触,你有事,尽管找他,我都已安排好。”
听罢,她点了点头。
没有想到他还有这样一段血腥的过去,她忍不住颤声问:“那赤隼人……是被谁所害?”
此问题,桓恂没有立刻回答。
他深深专注望着她。
在这场漫长的对视中,他伸出手,轻握住她微凉的手指,问道:
“萋萋,如果有一天,我要……弑父。你会不会,离我而去?”
第144章 不算迟的拥抱
岭南距离建安数千里,自古以来,在南北政权你弱我强,亦或是你强我弱的争斗里,岭南并不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命脉。
它地理位置边缘,历史上多数时期,该地都是一个独立性质的小型政权。
其距离中原遥远,虽离南殷近,但双方之间又隔天险。
此地为北方所占,南方之所以始终高枕无忧,因在他们看来,那道横亘于前崇山峻岭的天险,足以令任何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望而却步,大军无法通行,辎重更难逾越。
北面若从此处来攻,无异于自寻死路。
因此,南面仅以常规兵力扼守关隘,笃信北方绝不会行此玩命之举。
当初,北邺占领岭南,并不是为了扩大疆土,而是彼时岭南郡主挑衅北邺,太祖发怒,举兵南下,灭了该国,此后岭南就一直唯北邺所有。
这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到了今天,岭南却成了北邺与南殷土壤相接最近的地方,其余地界中间皆隔着一条江。
自古以来,北伐的重要战场都在东面的江淮跟荆襄一带,岭南此地由于有天险作为屏障,南面的守卫相对没有那么严厉。
城门外,旌旗猎猎,武卫营、羽林禁军,万军肃立,前来送行。
旭日初升,金光穿透云层,照在一眼望不到头的甲胄上,反射出一片肃杀的光。
不知是不是为了突出对桓恂此行的重视,赵云甫带着一众皇室宗亲并未站在城楼上,而是来到了月门洞口。
不过这些宗亲里,没有赵云抟及其家眷的影子。
自打他用“狸猫换太子”的戏码,放走了萧成衍,他便被赵云甫褫夺了封号,全家关了禁闭。连太后为他求情,皆没有任何作用。
赵云甫身着一身只有祭祀天地宗庙时,才会穿的玄衣纁裳衮龙袍,头顶十二旒冕冠,袍服上日月星辰的章纹,无一不展示着帝王的威严。
羽涅站在皇帝皇后身后,凝眸望着一身玄色甲胄,金冠束着高尾的桓恂。
他盔甲两肩处的浮雕梼杌凶煞无比,左肩下的红色披帛赫然,腰间挎着把一米多长的横刀,背部箭袋满载,露出尾部的白羽。
她翕动的睫毛下,是关切、不舍的眸光。
这身甲胄包裹着他,让他多了几分沉重的杀伐之气,他本人犹如已化作一柄入鞘的利刃,静待饮血,蓄势待发。
在这离别之时,望着他,她思绪飘回了昨夜河中随水波轻轻摇晃的小船。
“……如果有一天,我要……弑父。你会不会,离我而去?”他认真郑重的话语混杂着水声,再一次在她耳边响起。
她记得自己当时惊得忘了呼吸,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在她长久震惊的沉默中,他却笑了起来。
抬手极其自然将她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语气轻松得将自己说出的话化解:“吓到了?我说的玩的,玩笑话而已,骗你的,瞧你,脸都白了。”
玩笑?
他最开始的眼神告诉她,他的话,并不是玩笑。
他要“弑父”的话,不是试探,更非戏言。
在这个以“孝”治天下,将“君父”并尊奉为纲常核心的朝代,“弑父”二字所代表的,是足以让天地变色、神人共愤的极恶。
这不仅仅是杀一个人,而是对整个人伦基石的悍然挑战。其后果,是自上而下,由阳至阴彻底毁灭。
何况,还是在严岳对他有再造之恩的情况下。
若他真杀了严岳,那他不再是功勋卓著的功臣,不再是风流蕴藉的贵胄。
他将被剥去一切人的资格与荣光,成为一个被律法处以极刑、被道德彻底唾弃,一个极恶之徒。
他将千秋万代,受人唾骂。
除了这些后果外,此时,羽涅更多想,是他为何要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