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说完,她喉头干涩地上下动了动:“算啦算啦,为师不同你小子计较,你再次先歇息着,待百年之后,到了那边,为师再跟你算账。”
烧完纸站在后面的羽涅,听到这些话,泣不成声。
崔妙常把带来的炸糕和其他几样吃食往前挪了挪,摆得端正。
她凝视着墓碑:“等着,为师会挑个好日子,带你回怀远。”
在羽涅模糊的视线中,崔妙常缓缓起身,从随身携带的行囊里取出一件件做法事用的法器。
打步起势,在原地为阿悔做了一场简单的法事。
这仪式她做过上百回,熟悉的经文、熟练的动作,只是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为自己器重的徒弟做这场最后的送行。
当最后一句经文消散在空中,四周只剩下一片静谧。
过了许久后,崔妙常收起桃木剑,她走过去,再次拂过冰凉的墓碑,就像多年前,阿悔刚入灵宝观时,抚摸他稚嫩的头顶一样。
她深深望了一眼那方墓碑,她知道,悲痛于此已于事无补,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去做。
她转过身,声音恢复了平日里那份近乎严苛的平静,对羽涅道:“走吧。”
羽涅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临走前,二人再次看了看阿悔的墓。
“阿悔……”
崔妙常像是不舍,拍了拍墓碑,跟在灵宝观时一样,说:“你师父我先走了。”
第136章 不敢懈怠
众人回到泓峥馆时,天色已近黄昏,恰好赶上晚膳时分。
羽涅以“请道士前来探讨道家学说”为由,从容将崔妙常与刘婶安置了下来。
表面上,她自幼长在佛门,为国之安宁诵经祈福,如今对道家义理生出兴趣,在外人眼中,不过是修行之人心向大道,博采众长的自然之举。
她寻访世外高人,也合她过往的修为,旁人只会以为她欲贯通三教,没人会疑心这清净的求道之心下,藏着另一番安排。
晚膳过后,泓峥馆内渐渐静了下来。
让宋蔼安排好她们的住处后,羽涅引着崔妙常回到自己寝殿,将这一路风波细细道来。
她将自己离开灵宝观开始,原本只为赴陇西采买硝石,途中却遭遇变故,被人强行带入宫中,成了不愿远嫁的公主的替身。
后遇到实为太子少傅兼任中书侍郎的桓恂,而后两人巧妙化解和亲危机一事,全与崔妙常讲述一遍。
但她提起桓恂时,略去了系在她与他之间的婚约。
窗外月色亮的宛如白昼,接着,她又将话锋转向朝堂,士族倾颓,寒门渐起,旧日的规则已被打破,新的秩序来临一事,跟崔妙常叙述完。
静默听着的崔妙常,直到羽涅话音落下,她双眉一凝,眼中锐光乍现:“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前来皇都途中,见不少官府人马往定州方向飞奔而去,原来是朝野发生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说着自己这一路见闻:“先前三州匪患如燎原之火,官府应对无力,民生凋敝至此,我眼见这王朝积重难返,早已觉得气数将尽,再无回天之力。”
“而今这潭死水之下,我竟觉得还有一线复生的微光。”她提前她刚才说的朝廷的举动:“还土地给民,这是数百年都未见过的事。”
羽涅这时候哪儿敢说,此事跟她脱不了关系。
她只是附和:“士族为虎作伥多年,天下早已怨声载道。他们固守权柄,清谈误国,蛀空的不只是国库,更是民心根基,他们表面侵占土地,实际是侵占生民活路。他们的溃散,是因果循环。‘土改’之策,势在必行。”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天下,名义上是皇帝的天下,实则是百姓的天下。民心所向,谁才是君,民心所背,纵有龙椅亦难坐稳。”
“纵观前朝,乃至更古的朝代,哪一个背弃民心,将百姓视若猪狗,榨取无度的王朝,不衰败,不覆亡。”她徐徐道:“唯有让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老者有所养,少者有所学……这天下,才算有了安稳的根基。”
面对着自己的弟子,烛光勾勒出那张犹带稚气,眼神却变得沉重许多的侧脸。
崔妙常隐隐意识到,她不再是那个,当初在怀远只会捣鼓一些稀奇古怪东西的小丫头,言谈间竟已能剖析朝局,洞见兴亡。
这样的改变,崔妙常既觉得欣慰,又心疼不已,不过半年不到,她能有如此变化,可见在建安,见识了多少淋漓的鲜血与不公。
羽涅的改变对她这个师叔而言,不是水到渠成的成长,更像是历经绝望后的重生。
除此之外,崔妙常比任何人都清楚,阿悔的死,给眼前人带来了多大的悲痛。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视彼此为亲人。阿悔的死,无疑将她她心中最后一点天真的火苗封冻,被迫成长。
说完刚才那些话,羽涅忽觉一道目光久久落在自己脸上。
察觉到崔妙常一直看着自己,她心头一紧,生怕被师叔瞧出更多,瞧出那些她尚未言说的谋划,瞧出她隐瞒琅羲真正的去向。
想到此处,她借着整理袖口的动作掩去慌乱。
她望了望屋外的深夜,意识到时候不早。
转而朝着崔妙常言道:“师叔,时候不早,您一路车马劳顿,不如先歇下。剩下的话,我们明日再叙也不迟。”
闻言,崔妙常并未推辞。
她站起身,目光在羽涅脸上停留片刻。
“你如今,真是长大了。”她语气带着未曾有过的叹息,说道:“师叔只望你记得,凡事,不必独力硬扛。”
“师叔……”她眼圈倏地泛红。
崔妙常摆了摆手:“休息罢。”
见她要跟着起身相送,她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不必送了,几步路而已,你且留步。”
虽然她这么说,羽涅还是跟了上去。
最后才依言停在廊下,目送着馆内的奴婢,引着崔妙常远去。
望着她略显清瘦的背影沿着长廊渐行渐远,最终融入回廊尽头的夜色里。
直到那身影彻底看不见,她才收回目光,思绪万千。
*
翌日,羽涅醒来时,翠微向她禀报说崔妙常一早便留了话,要独自出门转转。
在怀远时,崔妙常就有早起出门的习惯,她对此未加多想。
梳洗完毕,她与刘婶一同用了早膳。
见刘婶气色虽好转,眼底仍带着几分病后的倦意,她心下不免记挂。思忖片刻,她便吩咐宋蔼去请太医过来为刘婶仔细诊察一番,免得烙下病根。
讲这些安排妥当,羽涅就动身前往了机衡府。
养了一段时日的桓恂,伤势已大为好转,此刻正在府中专设的靶场活动筋骨。
她去时,他穿着武服,袖口的金线隐隐闪烁着金光,正站在靶场唯一一颗梧桐树下,凝神屏息,拉弓搭箭,一击必中。
她走了过去,唇边带着清浅的笑意:“桓大人好箭法,躺了这么久,手法也不生疏,风采依旧。”
桓恂闻声回头,随手将弓拄在地上。
对她这番夸赞,他显得甚是受用,鼻间溢出一声轻笑,朝她走近,用谢骋递过来的锦帕擦了擦额角的薄汗,在她面前站定。
他一双黑亮的眼睛含着戏谑:“这就算好了?”他歪了歪头,语气里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毫不谦虚的张扬:“殿下若是肯多来瞧几次,我还能射出更漂亮的。”
好不暧昧的一句话,她望着他鲜红的唇瓣,喉头微动,内心涌上一股焦渴。
少年身上的香味儿扑面而来,这股香,不同于任何香粉的气味。
他说着,忽然眯起眼,打量着她。
她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他目光从她眉眼细细描摹到饱满的唇畔,像在鉴赏甚么珍贵的字画一般。
这般近的距离,他武服领口暗色的云纹清晰可见。
在她局促的目光中,他毫无征兆地俯身逼近,惊得她向后微仰,骤然逼近的存在感让人心慌。
他视线在她脸上细细巡梭,最终落在她的眼睛上,半晌不语。
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羽涅下意识抬手轻触脸颊:“你这么看我,可是…我脸上脂粉未抹匀?”
他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又凑近了些:“脂粉匀得很妥帖,我是在看,昨夜你这是又熬到了几时?”
被他看的一阵心虚,她避开他的视线,身体微侧,为自己解释:“昨夜我睡得很早……没有熬着不睡。”
桓恂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适才含着几分戏谑的眸子此刻注视着她,脸上写满了“我不信”三个字。
在他这般专注的视线下,她终于败下阵来,偏过头去。认命般回答:“好吧好吧,我其实是一个晚上没睡。”
火药一天没调配出来,她一天就睡不着。
听到这话,他脸上的笑意逐渐敛去,直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