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不出意料,她选择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是最安全的选择。他们都明白这个道理。
顾相执神情上似有极淡的波澜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未再追问,也未再解释,只是极轻牵了下唇角。
“或许吧。”他重新举步向前:“既然公主相信线索指向东市,那便在东市。陛下要一个交代,东市……就很合适。至于西市,或者其他甚么地方……”
话语微顿,他侧首看她一眼,目光沉静如水:“便不在本案考量之内,殿下以为,如此了结,可还妥当?”
短暂的对视中,羽涅心头巨震。
他的表情,他潜藏的话语说得再明白不过,他知道这件事跟她有关。
他知道真正的源头不在他胡诌的“东市”,而在她行动过的“西市”。
但他用一个虚构的“东市”源头,为她掩盖了所有痕迹,他在告诉她,他的决定。
他不会去西市查案,他会将案子在东市了结。
周围不时有宦官、宫女路过。
她只能带着如释重负的复杂心绪回他:“少监……思虑周全,如此了结,甚为妥当。”
听到她那句“甚为妥当”,他唇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她能应下这份“妥当”,对他而言,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他们此刻,互为共谋。
从此,跟她之间有秘密的,不止桓恂,还有他。
桓恂……想起桓恂,他难免会想起十日之后,她跟他之间的婚事。
这正是他先前留下的理由,他仍想不死心地从她口中讨得一个答案。
待两人行至宫门外的车马处,周遭空气似乎也流动得自由了些。
梅年乐呵呵向羽涅行了个礼。
送她到车驾前,顾相执停下脚步,转身,望着她明艳的面孔。
他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握紧,那个盘桓在他心头的问题,在此刻问出了口。
“臣…有一事,想冒昧请教殿下。”他音调低沉了些许,充斥着让人不易察觉的试探。
羽涅:“少监请讲。”
他注视着她,沉了沉,开口:“说来,此事也不甚稀奇。”
关于赐婚的问题,他之前不是没问过她,是否出于自愿。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是斟酌了千万遍:“殿下此前曾言,乃是自愿嫁给桓侍郎。臣只想再问殿下一次,此言当真否?或者……后悔?”
他目光里有关切,有隐忍,更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殿下,婚姻大事,关乎一生。”他声音压得更低,坚定道:“若殿下心中,此刻有半分不愿,只需一言,臣,自有办法。”
说到此处,他停住了,后面的话没有明说。但那“自有办法”四个字,重若千钧。
这意味着他将动用他所有的权柄和手段,甚至赌上自己的前程性命,为她挣一条不同的路。
他紧锁着她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等待着她的回答。
只要她说不愿,哪怕只是轻轻摇一下头,他就会毫不犹豫为她劈风斩浪。
“只要殿下说,不愿。”他微微朝她凑近了些,几乎是耳语般重复了这最关键的一句,目光里的灼热几乎要将她烫伤。
她知道他想让自己获得自由。但这场赐婚,她必须履行承诺。
她缓缓垂下眼睫,继而又对视上他的眼睛,微笑道:“不,我是自愿的。”
闻言,顾相执眸光瞬间变得暗淡,好像被冷水浇熄的火种。
他似是想说甚么,良久后,只化作一句干涩地追问:“……为何?”他不明白,为何她要跳入这显而易见的牢笼之中。
面对他的问题,羽涅绕过他,往前走了两步,望向眼前巍峨的宫殿。
她道:“害死我小师兄的仇人,如今不过才死了李允升一个。三皇子赵元则,还有陛下那位小舅子,王封袩,他们还好好活着,安享尊荣。”
“王封袩皇亲国戚的身份,或许还好说。可三皇子,毕竟是龙子龙孙,动他,需要更大的权力。”言语暂落,她侧过头,看向他:“所以要让他们这样的人伏法,让他们身败名裂,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们罪有应得,不容易。只有站在最高处才行,我要任何人,都无法阻止我。”
她话语在此处停住,没有再说下去。
纵使她没说完,从她的目光里,顾相执感受到,她想要的,或许不仅仅是报仇,不仅仅是扳倒士族。
她要的是颠覆能够庇护赵元则、王封袩至高权柄的本身。王封袩暂且不论,可赵元则是皇子,无论如何,赵云甫不可能让自己的儿子偿命,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让赵云甫都不能为他的儿子辩护。
赵元则凭皇子身份作恶,赵云甫便凭权势将这份恶行死死护住,连半分公正都不顾。这二人倚仗的,不正是被滥用的权力。
看来她要掀的,是这纵容不公、让恶者逍遥的世道。
她……想要换天?
这个念头,从他心中猛然冒了出来。
所以她接受这场婚事,不过是她通往那个终极目标其中一个阶梯,是她的工具。
眼前的女子面容仍笑容淡然,眼神平静得出奇。
他心底涌上一股震撼,原来,她早已身处在一个他未曾想象的翻天覆地的计划之中。
半晌后,他出声:“公主要走的这条路布满荆棘,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殿下当真想清楚了?”
见他已窥见她的真正目标。
她淡然笑着:“有些路,明知危险,却不得不走。”她望向宫墙,语气平静,含着不容忽视的力量:“这世间所有的目标,想要实现它,往往得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若无人去掀翻这潭死水,所有枉死者便永无昭雪之日,治标,更要治本。”
顾相执看着她决绝的侧脸,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即便……赌上一切,包括你自己?”
羽涅深深看了他一眼:“是。”
此字落下,两人之间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在她眼中看到了不容动摇的决心,那是以自身为祭也要达成目标的决然。
紧接着,她敛了敛眸,决定把最后那层担忧也说出来。
她徐徐道:“我做的这件事,若是将来,你我真有刀剑相向的那一天,我,不希望你为难。”
御马监乃是天子嫡系中的嫡系,赵云甫对他更是器重有加,先前虽因小过暂贬,旋即官复原职不说,为示弥补,更赐下城南一座规制极高的宅邸给他,恩宠可见一斑。
在满朝文武眼中,谁都有可能背弃天子,唯独御马监不能,唯独他顾相执不能,也不该。
这番话如同冰冷的界碑,立在了两人之间。
她提前赦免了他未来可能对她挥刀的责任,却也在他们之间划下了关乎立场的界限。
顾相执想说甚么,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是断然否认这种可能性,还是承诺绝不会与她为敌?
无论哪一种,在此刻说出来都显得无比苍白,甚至虚伪。
他薄唇紧抿,一个字也未能吐出。
就在这时,宋蔼步履匆匆自宫门方向而来,见到羽涅,立刻敛衽行礼,语气急切:“殿下,一位崔姓道长已在馆中等候您多时,请您速回。”
这个崔姓道长,羽涅一听就知道是崔妙常来了,她顿时面上一片欣喜。
转而,她看向沉默伫立着的顾相执,顿了下,言道:“顾少监,今天你我先说到此处,我刚才说的,你可当真,也可不当真,我宅中还有重要的客人,先先行移步。”说罢,她朝他微微颔首。
顾相执默然还礼。
她不再多言,再看了他一眼后,随即转身登上等候在旁的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也隔绝了那道一直凝注在她背影上的目光。
站在原地的顾相执,望着马车辘辘远去。
宫门外的风掠过,吹动他绯红的袍角,吹不散他内心的沉沉的思绪。
见状,梅年走上前来,不解道:“大人,您说,公主殿下方才说的,都是甚么意思啊,甚么刀剑相向不相向的,您和公主吵架了吗?”
那道望向马车消失处的视线缓缓落下,他眸底地波动已悄然敛去,只余下一汪深潭似的静寂,仿佛能吞噬所有。
他并未回答梅年的问题,只是转身,默然朝着自己马车的方向走去。
跟在他身侧的梅年,忍不住继续小声问:“大人既然找到了她,为何不告诉她,你们幼时便订过娃娃亲,告诉她,您这些年一直在找她……”
“梅年。”不等梅年话说完,他打断他,语气冷硬:“不要多管闲事。”
他很少这样,梅年知道自家主人不想听这些,于是噤声,不敢再言,只是脸上仍带着几分替他不平的郁郁之色。
顾相执不再理会他,继续独自走往前走着。
或许是上天注定罢。他身有顽疾,非长久之相。一个连自身健康都无法掌控的人,有何资格去攀扯她的人生。他如今又是宦官,纵然曾有过婚约,他也给不了她完整的,应有的夫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