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或许是在怀远的木屋里,或许在那日的夜色下,又或者是因从驿馆回来的马车内,他望着她红扑扑充满生命力,糅合了天真与坚韧、仁慈与勇敢的脸,好似一簇火苗,灼烧着他的生命。
于是他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将这簇火苗拉入自己的世界。
再不放开……
看她不解,他继续道:“如果互握把柄能让你安心,如今你与我,便是真正坐在同一条船上了。”
如果言语不足以让彼此信任,那就互相交付一个弱点彼此共生。
他话音落地,她望着他苍白含笑的面容。
当她选中他做同盟时,她担忧过,他可不可靠,会不会跟自己冒这样大的险?这样的徘徊忧心,在他说完这番话后,却莫名不复存在。
她迎上他的目光,声音里带着试探:“可利益总是诱惑人的,你不怕我背叛你?”
他眼尾微勾:“背叛?如何背叛?莫非你要将今夜所闻,尽数禀报给深宫中那位?”
不等她回应,他言道:“你想扳倒李家,可在我看来,你应该不只是想扳倒李氏一族,你跟我都清楚,阿悔的死,不过是这个腐朽王朝其中一个表象,真正杀死阿悔的,是被放逐的权势,是不公,是轻视。”
一个极度危险的话题从他说出来,无比坦然。
他说:“你我是盟友小道长,往后咱们得风雨同舟,生死相系,我该送你一份礼。”
他语气稍顿:“无论你想做甚么,要推翻这王朝也好,还是想坐上皇位,问鼎天下,你都可以将我当你手里最锋利的刀,去达到你想要的目标。”
如此大的事,她几度难以开口的事,失败就会被钉在耻辱柱上,诛灭九族的事,在他嘴里说出来的轻飘飘的。
她既震惊又沉默,一时说不出话。
他话语中的决绝与重量沉甸甸压下来,他的话不是承诺,更是一道刻进骨血里的誓约。
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出一句:“……为何?”
“为你开道,至死方休,公主殿下。”
他神色未变,唯有目光深沉如夜。
见她瞳孔微颤,他方才敛起些许周身迫人的气势,语气转而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的交易。
他面色从容:“就当是我们互相各取所需,你帮我,我帮你,就是这样。”
过往发生的一切已经告诉她,他想利用她,可她一直都不明白,他究竟想在哪一方面,让她出手。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忍不住问:“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倏然,他目光变得幽沉起来,认真望着她:“火药,我要你帮我做火药。”
羽涅被他的话震住,半晌才开口:“你、你是如何知道火药?”
在她所处的时代,硝石、硫磺这些一般只用来炼丹药,或者烟花,根本没有火药这样一说。
桓恂见她眼中疑云重重,不再保留地将十数年前所闻之事原原本本道来。
“那时正值边境告急,敌军突袭,我军措手不及,伤亡惨重,死伤无数。军中恰有一位女游医,精通医术,见伤兵累累,于心不忍。她向大都督进言,称用硝石跟硫磺,以及木炭调制出火药,就能减少战争,乃至可保黎民百姓数百年太平。”
“大都督按照她说的让人买了足够的那三样东西回来,让她试着调制。她几次调制失败。”
“后来一次战之后,她救回一名犬戎将领,大都督数次欲斩此人,皆被她强行拦下。她说,那人于她有恩。两人秉持的想法相悖,争执日深。最终,大都督不顾她的阻拦,执意处死了战俘。她为报复,盗走了部分军事布防图。众人说她是敌方派来的细作,我也这样认为过。”
“蹊跷的是,虽失布防图,军中却长期未生变故。之后布局重整,此事便也随时间淡去。”
言至此,他目光沉静,落在她身上:“直到我在怀远遇见了你。起初,我见你与她使用同一种异域语言,疑心你们属同一族类,或许,你也别有目的。”
“直到我查明你的身世,才笃定你跟她没有关系。”
他这时才说出,他为何决定要利用她:“你能制出孔雀蓝,又有水燃散、夜荧粉这等奇物。我便想,既然她未能制成火药,那么你,是否可以?”
他道:“我想让更少的人赴死。”
令羽涅意外的是,他想要火药,不是想逐鹿天下,而是因为此。
桓恂一直没有说女游医的名字,但一直听到这里的羽涅已隐隐猜出那人是谁。
除了独孤楼君,她想不到第二个人。
她试探问:“那女游医是……独孤前辈?”
桓恂未有否认:“不曾想,她离开西北后,回到了建安。当时你拿到医书给我看时,没想到,还能听到关于她的故事。”
“不知独孤前辈,现在哪儿……”她来去孑然一身,无人知道她的去向。
她话音落地,床榻上的桓恂兀然咳嗽起来。
她慌忙上前,想要替他拍背,一时却不知从何下手。
“都怪我,你身体不好,我还跟你说这么多话。”
“无妨,不过是陈旧性膈肌。”他声音低哑,带着咳血后的余颤:“旧伤而已,此处被鞭刑的力道震得牵扯到才会呕血,不是新损。眼下,还没到要命的时候。”他语气轻松。
他比任何人清楚自己身体里那些陈旧隐患的位置和发作原因。
陈旧性膈肌这种黏膜撕裂伤,通常不会如肝脾破裂那样造成致命性大出血,出血大多能自行缓慢停止。
待咳嗽停止,他语气轻描淡写:“他们太大惊小怪,还喊你来。”
羽涅走到桌前,提壶倒了杯水给他。
他浅啜一口,不待她多问,他转而问起琅羲的事来。
她回他说,琅羲已找到,又将琅羲要做人证的事与他说了一遍。
听完的桓恂并未反对,只是道:“此事危险,我会让卢近侍以后跟着你们,防止有其他事。”
她点点头:“具体弹劾事宜,等我回去会与小师姐细细商量后,再与你说,但我想最迟后天行事。”
桓恂没有反对:“南殷蠢蠢欲动,我们是得加快动作。”
她问:“那严都督的事,是彻底解决了?”
“嗯,那几家已得到了想要的,不多时,他们的人马,就会出发去北疆。”
听此,羽涅道:“去取验泥土的事,你这边有合适的人么?”
她不能离开建安,身边能用的人也寥寥无几,取泥土来的事事关重大,得选一个可靠的人完成此事。
桓恂明了她的意思:“此事你无须担心,那日你提出此建议后,我已交人去办,快马加鞭,日夜不休,东西很快就能送回建安。”
“此外……”他说:“我在西北当值时,那金城郡太守是个清官,他不属于李氏族人,权势上这些年几近被架空。他一个太守,想必有很多文书要从他手里过,定然也听到了不少风声,我派密探暗地去接触他,兴许可以获得一些有用的东西。”
羽涅颔了颔首:“我们这一动,李幸党羽必然紧盯一切风吹草动,接触太守更是险中求险。您派去的人,务必万分小心。”
他对她的关心颇为受用:“不用担心,金城郡一带如今流民四起,那一块儿来来往往的商人也不少,他们要扮作行脚做买卖的,或者逃犯的灾民都可。况且我的人,都精于潜行与伪装,他们知道如何避开耳目,如何取信于人。”
“如此便好,那我们就可以一边等金城郡的消息,一边在皇都与李幸周旋。”
事情说得差不多,她朝他道:“说了这么多话,你要不还是赶紧休息,李幸的事,待小师姐弹劾于他,后面有事,我再跟你细说。”
闻言,他没有坚持,点了点头:“你近几日劳累,不用在此守着我了,回去休息吧。”
她仍是不放心:“你的伤,真的没事?”
他道:“嗯,旧伤而已。”
他笑了笑:“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
在他再三保证下,她这才回:“我先扶你躺下,那我等吴婶给你熬药过来,屋子里有人了我再走。”
她要扶他躺下,这一点,他未有拒绝。
在她手扶上他精壮的手臂时,掌心下的肌肉不自觉紧绷起来。
他侧眸去看她。
她以为是疼痛使得他身体绷紧,遂问:“是不是伤口太疼?”
桓恂一怔,望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
待他躺好,他趴着朝她说:“你小师姐心情不佳,你多回去陪陪她,门外有守卫在,有事,我叫他们一声即可。”
他说着,张口唤来门口其中一个守卫,又对着她言道:“我让人送你回去休息,好好养精蓄锐,才能做好其他事。”
她望见他背上渗出血的绷带,手指蜷缩了下。
最终,她没再坚持,轻声叮咛:“那你注意伤口,记得让下人按时换药,别沾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