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羽涅已在木凳落座,目光关切望着榻上的人。
吴婶那双原本因上了年纪浑浊的眼睛,一瞬间变得无比清明,布满皱纹的脸冷漠无比。
稍稍停留后,她才继续往厨房的方向而去。
羽涅凝眸,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弯腰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幸好,没有发热。
她坐回到凳子上,转身小声吩咐侍立在身后的宋蔼。
“居令,你先去回去小院,告诉小师姐,就说我今晚会回去的晚些,让她不必担心。关于李幸的事,待桓恂醒了,我会尽快将具体计划与她商议。”
宋蔼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来回转了转,恭敬领命:“是,公主。”
门口传来门闭上的声音。
屋内转眼间,唯剩下他们两人。
呕血……
她下意识忆起,史书上说他也是因病而死。
连年征战,他身上的伤不会少。
这两者之间……会有关系么?
不知为何,她看着他苍白面容时,起了要救他的念头。
原本,她以为,他人正如史书上写的那样,从而一开始对他一直抱有偏见。
可经过桩桩件件的事情后……那些形容他暴虐不仁,威行内外,豺狼横道的话,她竟然觉得那或许是曲笔,根本不是真的。
自从他们认识到现在,他未曾做过一件有害平民的事,何仁之、赵书淮那些人,全都死不足惜。
到了建安,他也未有任何暴虐、滥杀无辜的表现。
她又暗自想,这个时候的他,跟十年后的他经历的事情不同,从而导致他判若两人。
先前她不觉得自己能救赎谁,这一刻,她却改变了想法,她想阻止他走上歧路,她不想…让他再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这个想法于她而言很荒唐,可她很确定,她要去这么做。
她凝视着他的容颜,这张脸在再次相见时,是让她惧怕的,心生畏惧,想要远离的。
此时,那一晚恐惧却荡然无存,变得透明,化作成虚无缥缈的烟雾,无形消散。
……
在她目不转睛的眼眸里,时光如流水,流逝得很快。
天际赤红的云彩褪去,月上枝头,屋内光线转眼被昏黄的烛火填满。
这一觉,他像是睡了很久。
待他缓缓睁开眼,一张熟悉的、娇艳的小脸,映入他的眼帘。
她鬓边散落的一缕乌发落在他身侧,眼睛轻阖,头枕着手臂,无声伏在床沿呼吸浅浅,眉目间的忧色不见散去。
少年略微怔住,时常凉薄的眼神在一瞬不瞬的注视中,逐渐化作被烈日融化的寒冰,变成汨汨流动的溪流,温润如缎,倒映着近在咫尺娇憨的睡颜。
桓恂呼吸不自觉放轻了些,静静凝视着床榻前的人。
这是他以这样的角度看她,心口那抹熟悉的悸动骤然跟着翻涌,来势汹汹,灼的他胸口发烫,沉闷而有力地在胸腔擂动。
他从未这样认真看过一个人,这样看过一个女子。
恍惚间,他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念想,如果他的后半生,就这样一直安静地过下去,也很好。
窗外,回廊下的纱灯被夜风拂得轻轻晃荡,庭院里近丈高的梨树,叶子沙沙作响,衬得屋内愈发安静。
熏香袅袅,烛光照着她柔和的侧脸。
马车内那个慌乱意外的吻,在这长久的凝视中清晰跃入他的脑海。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艰难抬起手,说不清是想偷偷碰一碰她,还是想替她将垂落的青丝拢到耳后,或许,他比自己以为的更贪心,两样都想要做。
就在他指尖距离她脸颊不足一寸时,他倏地滞住,掀眸朝门口望去,指节微蜷,悄然收回。
屋外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紧接着,房门被轻推开。
谢骋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谢骋见他已醒,喜出望外,刚要开口,却被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止住。
见状,谢骋立刻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连脚步都放得更轻。
桓恂没说话,只是朝他使了个眼神,目光落在床沿边昏睡着的羽涅身上,又扫了眼一旁的衣柜。
谢骋愣了愣,不过很快反应过来,是要他给羽涅盖件东西。
他不敢多问,连忙转身衣柜里寻了一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最后从中取出一件质地柔软的披风,轻手轻脚走过去,恭敬披在羽涅身上。
等他做完这一切,桓恂嗓音压得很低:“出了何事?”
谢骋瞥了一眼羽涅,心知他的顾虑。
桓恂神色未动,出声:“说你的。”
晓得自家主上说一不二的性格,谢骋不再多问,小声禀报:“北疆传来密信,大都督关问您的身体,说这次无论士族派出去多少人,他一定要他们一个都不会活着回去。”
“此外,大都督提到南殷似有异动,萧道遵恐怕已按捺不住,即将举兵北伐。若到那时,北邺同时陷入南北两个战场,形势将极为不利。他已密信中书令杨度,请其奏明圣上,力荐由您挂帅南下。其余将领,他信不过。”
此时北邺大部分士兵都在北疆战场,萧道遵此时北伐,这对南殷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眼下北邺主力尽数集结于北疆战场,萧道遵若在此时挥师北伐,对南殷而言确是千载难逢之机。
若要等北邺完全等荡平北疆,完全腾出手来,这对南殷而言才是最大的不利。
萧道遵要一个残血的北邺,一个被休屠人掣肘的北邺。前者情况或许有待商榷,但后者是既定的事实。
况且,南殷一旦开战,将极大缓解休屠人所面临的压力。原本已渐露颓势,心生退意的他们,必会因此重获喘息之机,再度燃起战意。
赵云甫所忧之事,终究还是发生。
如此一来,为稳住大局,赵云甫更不可能在此时动士族分毫。
若内外同时动荡,于北邺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谢骋话音落下,屋内一片安谧。
微微跳动的烛火,映在桓恂深不可见的眼眸里。
南殷、赵云甫、严岳、士族……他原计划等严岳荡平北疆班师回朝前,先除掉士族,接着再借赵云甫的手杀死严岳后,逼退赵云甫上位,紧跟着扶持那个孩子上位,然后出征南殷。
而今看来,他无法再按着计划行事。
严岳的命,他得先留着,但是这些士族必然得先死。
如若不然,等他们出兵,后方由这些人坐镇,谁能安得下心。
见他久久不说话,谢骋低声叫他:“大人……您看这,接下来该怎么办?”
桓恂沉默少顷,目光扫过床榻边安然睡着的人。
半晌过去,他才以一副斟酌后的口吻,说:“回信给义父,就说,我已明白他的意思,请他放心,我会谨遵他的口令行事。”
他嘴上这么说,内心显然对严岳此番安排有所不认同。
不过这些话,他得等人来说,不等主动说破。
严岳在某一方面相当独断,他对自己的判断有时相当自信,不喜欢人提出反对。
有一个人却除外,那个人的名字,他已亲口提出来了。
“是,属下这就去给大都督回话。”
待谢骋出去,门被关上,室内重归寂静。
他这才看向安静趴着的身影,语气玩味:“听了这么多,再装睡下去,我可就要‘杀人灭口’了。”
第114章 不知来处
他的话落在她耳中,似是吓了她一跳。
她睫毛抖动两下,再也装不下去,只得从床沿直起身来,干干笑了两声
身上那件属于他的披风差点滑落在地,她手快,慌忙伸手按住,堪堪挽救了一场“悲剧”。
他无声弯起唇角,被她手忙脚乱的举动逗的一笑。
她捕捉到他浅淡的笑意,开口:“你心情,看起来不错。”
“小道长不也是。”他用曾经叫惯了的称呼叫她,意有所指:“刚刚,同样笑得挺开心。”
“难得……”他忽然说:“太久没从你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我都有点陌生。几乎都要以为,我认识的容羽涅,原是个苦瓜脸。”
“虽说苦瓜脸也不难看,但这样长久下去,总会影响气运,你们道家,应该有类似的说法,你应当比我懂。”
她不傻,明白他这样说的含义,听得出来他话语里潜藏的宽慰。
自打阿悔离去,她夜里经常哭着醒来,只有这两日才缓和了些许。而下又碰见琅羲的事,叫她如何真正开怀?
不过他的好意,她自然心领。
她微微一笑,回他:“难得桓大人如此关心人,我受宠若惊,必当谨记于心。”
“桓大人”这三个字听起来实在不顺耳。他接过她的话尾:“你还是跟在怀远一样,叫我名字即可。老跟着他们这样喊我‘大人’,总觉哪里不对劲。”
顺着他的话,羽涅仔细回想一番,一时间,对自己的记忆起了怀疑:“在怀远,我当真经常叫你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