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羽涅浅饮了口芳香四溢的清茶,目光徐徐扫过花厅内的陈设。
  虽不是第一次来此,却是头回细细打量。
  知晓他正在东宫授课,她不禁想起史书中记载的他的结局,是怀帝将他最后锉骨扬灰。
  怀帝……
  她心中一动,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太子殿下名讳为何?”
  宋蔼虽不解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仍恭敬答道:“储君名讳元昊。”
  赵元昊……羽涅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北邺覆亡录》中记载,时年近三十的桓恂身居大丞相、太师及大将军等要职,虽辅佐怀帝,然其生前独断专行,生杀予夺皆出一己之念,实为权倾朝野之臣。
  乃至桓恂因病而亡后,怀帝积怨已久,遂下令将其麾下将领尽数诛戮,更掘其坟、鞭其尸,褫夺生前所有荣衔,最终弃尸荒野。
  据她所知,怀帝名讳并非赵元昊,而是赵嵻。
  当朝赵云甫一辈,皆以“云”字为中间命名,其子辈则用“元”字。
  这位名唤赵嵻的皇帝,她一时辨不出属哪一宗脉。
  她侧首向宋蔼问道:“居令可曾听闻,有哪一位皇子名叫赵嵻?”
  “赵嵻……”宋蔼凝神思索良久,即便是她这般久居宫中的老人,一时也毫无头绪。
  见她也不知,羽涅未再深问。
  她心中暗忖,这个人,她得好好留意一番才是。
  她继续环视着这花厅。
  厅内的陈设颇为丰富,博古架上错落有致的并非名贵古玩,多是些手工制成的木雕与泥人,质朴不失意趣。
  羽涅信步其间,目光流连于这些充满生趣的物件,不知不觉已踱至书案区域。
  案几上散置着数卷书籍与一幅尚未完成的画。
  一件缠绕在铜制虎形笔架上的项饰引她注目停驻。
  细看这喙形项饰纹饰精巧,金光溢彩。
  这样精美的项饰她从未见过,却无端觉得眼熟,宛若在很久以前的某个瞬间,曾与它有过一面之缘。
  正待她看得仔细。
  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她回眸寻声去看,原本听起来有些急的脚步声,快到门跟前时却慢了下来。
  并未等候多久,羽涅抬眸,但见桓恂挑帘而入。
  他并未着平日宽袍大袖朝服,而是换了一身利落的黑地红边交领武服,利落的线条勾勒出精窄的腰身与宽阔肩背的轮廓,紧束的袖口用金丝绣着繁复的兽纹,因其动作而若隐若现,平添几分肃杀之气。
  面料是挺括的暗纹锦缎,在门廊透入的天光下泛着内敛的微光。他右肩覆着玄皮肩甲微有磨损痕迹,这显然是常用之物,而不只是用来装点。衬得其身姿挺拔,气势磅礴。
  他身后负着的弓箭,隐约可看到露出的箭袋。与他精致的眉眼相映,有一种锐利夺目的好看,让她一时有些移不开眼。
  他几步走近她,步履沉而稳,额角带着细微汗意,胸膛微微起伏着。
  似是调整了下呼吸,他才出声:“让公主殿下久等,臣来迟了。”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羽涅总觉得他跟之前在怀远时,有些不一样。
  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一时说不上来。
  似乎他的眼神总在沉静的,认真地注视着她。
  让她心下一慌,下意识地想避开,却又忍不住想看清他眼底深处的情绪。这般矛盾的心思,搅得她心慌意乱。
  “无妨。”她说:“大人回来得已经比我预想中要快许多。”
  这句话倒不是客气,机衡府距离东宫着实不远,来回怎么算都没这么快。
  “府里人找我的时候,我已在回来的路上。”他这样解释。
  话是实话,只不过他将路上的快马加鞭全然省去。
  羽涅目光落在他肩后那支白羽箭上:“大人这是教太子射箭去了?”
  被她一语点醒,桓恂才恍然想起自己还背着弓箭。
  方才一路疾行,满心只顾着赶路竟忘了卸下这身装备。
  他应了声“嗯”,这才抬手将沉木长弓从肩上取下,转身交给侍立在旁的卢近侍。
  他转回身,嗓音沉稳,伸手邀她落座的同时,开口:“太子的骑射武艺,由臣负责教导。今日正是讲授拉弓搭箭的要领。”
  进门时,他见她正在停在那金喙前,于是问:“公主对那项饰感兴趣?”
  她微笑着回:“我看那项饰很漂亮,这会儿看见,觉得它甚是眼熟。这项饰花纹别致,似乎不像北邺常有的样式。”
  “此物源自赤隼族。”他接口,语气平和,这是他对旁人首次提及此物来历:“乃是金雕之喙所制。赤隼人相信,以此為饰,可辟邪护身,佑人平安。”
  “公主方才看的那一枚并非凡品,乃雕王之喙。金雕王百年难遇,能得其喙者,更是凤毛麟角。”
  她若有所悟,流露出几分了然与好奇:“赤隼族……我似乎未曾听闻。他们居于何地?”
  “徐州,长氓山深处。”他答道。
  “如此珍贵之物,”她斟酌着语句,目光轻柔地落回他面上,“是大人从他们手中购得的?”
  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掠过他的眼底,往日旧影恍然浮现。
  他缄默片刻,说:“并非购买。算是……替一位故人,寻回失落的旧物。”
  虽然他面上仍维持着笑意,但羽涅敏锐地捕捉到了笑意之下转瞬即逝的沉郁。
  察觉到他心绪中的沉重,她没再接着追问。
  待她落座,他跟着在对面从容坐下,扯开话题:“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羽涅目光微转,顾忌般扫过周围的婢女与外头的守卫,最终落回桓恂脸上。
  他立刻察觉,无需她多言一句,便抬手屏退了所有人,连院子里的守卫也跟着一并撤下去。
  厅内转眼间,只剩下了他们两对主仆。
  羽涅心中的忧虑褪去。
  她抬眸,目光清凌凌望定他,不再迂回拖拉:“不瞒桓大人,我今日前来,确有一事相求。”
  随即,她便将金城郡灾情一事,建安传的,跟琅羲等人所说的截然不同的缘由,一一跟他道来。
  每一处关节都说得明白透彻。
  她说,这些主管灾情的官吏可能存在的瞒报与曲解,她小师姐断然不会欺骗她。
  所以她想知道,朝廷方面到底是如何说的。
  想要问他,借邸报一看究竟。
  金城郡灾情一事,桓恂略有耳闻。
  前些日子送来的邸报,他因私事,不曾细看。
  在她说了之后,他转而便让卢近侍拿来所有的邸报。
  等卢近侍拿来她想要的,在她看清上面记载的原因时,心思顿时沉重起来。
  她合上手中沉重的书卷,指尖在卷轴上停留片刻,语气沉凝:“看来,并非百姓以讹传讹,而是有人刻意偷天换日。”
  “朝廷收到的急报,白纸黑字写的是‘黄河决堤’,而非暴雨成灾。”
  决堤与暴雨,在赈灾章程上,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所需银钱、物资、人力,相差何止一倍。
  “亲自前往金城郡勘验灾情,总揽救灾事宜的,正是李幸。”桓恂接口:“他归来后,仍坚持此说,呈报文书也皆以此为准。”
  他略一沉吟,道出最关键的推测:“金城郡上下,恐怕已尽数被他掌控,口径统一,铁板一块。这绝非一人所能为之,必是上下串通。”
  她抬眼,直指核心:“敢做这样诛灭九族得罪,难道他不怕事情败露?”
  “当贪字超越怕字,结果就有恃无恐。”
  桓恂唇角掠过冷峭的笑:
  “金城郡属于陇西地界,他祖上是陇西李氏,金城郡上下跟他李家有沾亲带故的,一点儿都不足为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人会反水。”
  “士族与国同休。陛下处置寒门官员尚可雷霆手段,但对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士族,终究要顾忌朝局平衡。万事在李幸这些人看来,总有回旋余地,除非有铁一般的证据出现。”
  “且天高皇帝远,奏疏渠道尽在他手掌握,天子只能看到别人想让他看到的‘太平’。真相无人拼死捅破,就会随风消散。”
  他道:“就算事发,也有退路。真有纸包不住火的那一日,他即刻便可将一两名下属推出来,道是自己被其蒙蔽,最多得个失察之罪,罚俸、贬官或许有之,但离诛灭九族…还远得很。”
  羽涅深切体会到古时信息闭塞到了何种程度。
  她心中原本存有许多疑虑,但一想到何仁之等人在怀远为非作歹多年,朝廷却始终未能察觉,不禁心寒。
  像李幸这般身居高位的人有意隐瞒,或许并非难事。
  “难道就任由他们如此胡作非为?这世上当真没有能制裁他们的方法?”
  她心中满是不甘:“他们高居庙堂,享尽荣华,舞弊营私,可罪责却永远落不到他们头上,这究竟是何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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