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要说忙,他也挺忙。
  她与自己这般见外,他心中没由来不快活:“萋萋说得哪里话,你这边出了这样大的事,我来回跑算的甚么,这都是应该的。”他语气里带着些许因被推拒而生的急躁。
  相比于桓恂、顾相执二人心思沉重,萧成衍多了丝跳脱的鲜活生动。
  他急于向她证明自己的心,证明他真的不在意这样的事,为她付出,是他应该做的。
  以他的身份,能在这件事里参与进来,已是难得。
  更别说,他还能做到送殡。
  她明白,他这样说的好意。
  可她总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将他所做的一切当作理所当然。
  她关切地望向他,眸中难掩担忧:“那些人……没有向陛下参你吧?”
  他们既能以“有失皇家体统”为由弹劾她,自然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更何况他还是南殷皇子,处境本就微妙。
  萧成衍却扬起一个明朗的笑容,仿佛在说一桩趣事:“害,丧事上的那些出格举动,他们倒是没顾上管我。”
  他顿了顿,语气轻松:
  “但因为我强闯李家、痛揍李允升这事,已经有言官上了折子,说我的行径,‘殊为暴戾,有失国体,恐伤两国兄弟之谊,坏邦交大局’。”
  她悬着的心稍稍落下:“那……陛下怎么说?”
  萧成衍道:“陛下倒没为难我,只说我性子顽劣,是一时冲动,当场压下了他们的议论。之后便让冯常侍传话,命我去探望李允升,表个态度。”
  他眼中带着点狡狯的光:“但我假意称病,说等病好了再去。”
  她算是听出来,假意称病,不过是他的托词。
  他最后肯定不会登门。
  说罢,他宽慰着她:“那些人说甚么,萋萋你都别放在心上。阿悔道长的丧事既已了结,你这几日几乎未曾合眼,今日用完午膳,就好好躺下睡一觉,别再胡思乱想。”
  她面上轻声应了下来,心底却仍止不住地牵挂她的师叔与刘婶。在给琅羲寄信的同时,她也另修一封,送往了怀远。
  出了这样的大事,迟早都要让崔妙常她们知晓。眼下的情形,早说或者晚说,意义已不大。
  若阿悔他们迟迟不归,以崔妙常的性子,亲自寻来建安也是意料之中。
  除此之外,她心头还压着另一重思虑。
  她选择桓恂作为盟友,那他究竟是否值得托付信任?
  史书之上他声名狼藉,可纵观其一生,却从未真正起兵谋反。
  推翻一个王朝不是易事,“谋反”二字,更非寻常人所能承担。
  诸多权臣,也不见得会自己篡位。
  她知道这事急不得,只能一步步谨慎图谋。
  但无论如何,眼下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士族。
  而她此刻要做的,就是先除去这块腐化的烂肉,拔除这毒瘤。
  吃鱼不能囫囵吞枣地吃,一步步来才是要义。
  高、王、陈、李……
  高、王、陈、李……
  这一个个姓氏,如同盘根错节的巨树,汲取着这个王朝所有血液。
  她想到陈家,心中不免泛起复杂的波澜。
  陈家虽跟她没有过节,陈家女家主陈清,甚至还教过她,当过她的女师。
  有陈清这样的家主,她曾想,陈家或许还有一救。
  但陈家卷入了弹劾严岳一事中,这件事让她明白,局部的好,再也粉饰不了全局的腐坏。
  那么,到了那一天时,该做的事,她一定会做到底。
  该铲除的,一并铲除罢。
  第106章 最弱,则攻之
  一连两三日,除却昨日,羽涅几乎半步未离泓峥馆,只守在咸柳阁中。
  她昼夜不息地将有关四大士族的书翻了个底朝天。
  案上堆叠的逸闻杂记、地方志皆是宋蔼听闻她要探知士族渊源,特意费心从藏书阁寻来的。
  为掩人耳目,她未将心思全然露在明处。
  除了借阅谱牒学要义,地方望族列传这类直接能充分了解四大士族的典籍,她还特意让宋蔼捎上《谷梁传》《易传》与《笠翁对韵》等一些闲书。
  对外,她只说借读书排遣心绪,寻觅精神慰藉,实则她是要从那些散落着四大士族踪迹的杂记与谱牒里,摸清对手底细。
  一番寻找之下,还真让她揪出了几处藏着猫腻的“惑志”。
  士族中高、王两族的根基最是深厚,自春秋战国时便人才济济,世代绵延。
  陈家稍逊一筹,祖上的荣光要追溯到汉朝以后。
  唯有李氏,发家的故事最是耐人寻味。
  根据她手中的地方志所记载,其先祖本是市井间的驵侩之徒,靠着倒卖骡马谋生,为人狡黠善辩,最懂逢迎之道。
  当年太祖起义,他倾尽家产购得百匹良驹,无数粮草献于军中,又主动请缨掌管采买事宜,凭着一副玲珑心思讨得太祖欢心,后来得了封侯之位,一跃成为新贵。
  只是这富贵来得太急,李家总怕旁人提及祖上微贱,便广邀文人雅士重修谱牒,硬说自家是陇西李氏的后裔,为攀附名贤,将说辞编得有板有眼。
  可旧日相识哪会买账,私下里仍管他家叫“马丞李侯”,讥讽他家纵使把族谱修到伏羲头上,这发家的根基,终究是从鞍马市井里钻出来的,算不得正途。
  书里笔者最后虽对此言论做了驳斥,但她仍然相信,此事是真的。
  这倒不是她臆断,而是她记得,她奶奶作为一个研究历史的大学老师曾说过,从古至今有很多记载历史的人,碍于当时严峻的情况,或者权势,不能直接将真相写在书中。
  最后,只能以“曲笔”,而不是“直笔”的形式写下来。
  一般事件越详尽,最后却以轻描淡写的口吻否认的,越是真的。
  这本写了李家发家史的地方志,就是这样的情况。
  看到此处,羽涅不禁冷嗤了声:
  “好一个世代簪缨,好一个诗礼传家。原来这满朝文武腰间的怀黄佩紫,多是些改了族谱、攀附华胄,靠着认个阔祖宗撑场面。”
  “到头来,倒好意思拿‘百年世家’的名头,去欺压出身底层的百姓。”
  发家修族谱,古往今来并不算稀奇。
  多少人一朝得势,便急不可耐地想为自己安上个名门之后的出身,给自己家门第增添光彩,以此来“证明”自己家族源远流长、血统高贵。
  实际上,哪个不是凡胎□□?身上的血也不是金色。
  不过是一出自欺欺人的戏码,却骗得寻常百姓诚惶诚恐,仰慕不已。
  靠着这般虚张的声势,踩在众人的肩头,硬要显出自己与众不同来。
  真是虚伪得可笑。
  她合上书,指尖在微凉的纸页上轻轻一点,心中已然明了。
  高、王二族,根深蒂固,盘根错节,动之如撼山岳。
  陈家亦是上百年经营,底蕴深厚。
  唯有李家,发迹最晚,根基最浅,不过是一袭爬满了虱子的华美锦袍。内里空空,全凭虚张声势。
  既要敲山震虎,自然该选那面最虚、最脆的锣来敲。
  何况……李家与她积怨最深,如今根基又最是浅薄,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开端。
  她合上书,心下思忖。
  要找李家下手,得需要一个突破口。
  可眼下,除了阿悔一事,他们明面上似乎没有别的足以让她突破的点。
  她不禁想起瞿家娘子……
  但她考虑到当时宋蔼所说的话,李家根基固然没有那么难拔,但也不容小觑。
  这样贸然将瞿家娘子牵扯进来,万一失手,很有可能殃及他们一家三口。
  见她思虑繁杂,宋蔼望了望外头的天色,劝她:“公主,这几日您都没好好休息,夜已经深了,您不如先回寑殿安歇,这些书,明日再看罢。”
  羽涅摇了摇头。
  她目光仍落在写有李家发家史的书上,一时不知该从哪里入手,扳倒李家。
  她思来想去半晌,一时没个头绪。
  仔细思索了半天,她视线落在插在筒子的糖人上。
  这糖人是那日阿悔做给她的,当时她看着好看,没舍得吃,一直在手跟前放着。
  这糖人不会化,这几天下来,保存得也是好好的。
  凝眸望着那糖人,她伸手取了过来。
  美好的回忆历历在目,不过不到一周,她却不承想,会跟自己最亲的人天人两隔。
  她脑海里忆起那日的种种,锥心的痛漫了上来。
  蓦然之间,在那日与阿悔、琅羲同游长街时,所见所闻的画面里,她想起了那两个路人大哥,谈论的有关金城郡受灾一事。
  彼时琅羲告诉她,金城郡并没有发大水,黄河未决堤。
  但建安城里穿的却是,黄河发了大水,导致金城郡以及附近其他县城受灾严重。
  起初,她只当是寻常谣传,未加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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