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此刻,她仍须将万千锋芒死死摁入皮囊之下,乖巧笑着。
  “皇兄体恤,顺和感念于心,那……顺和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从善如流应着,依言直身,姿态落落大方。
  赵云甫眸光在她不闪不避的眉眼间停留一瞬,转而切入正题:“朕听冯常侍提,你为了桓少傅之事,执意要见朕?”
  羽涅并未回避这锐利的探问。
  她语速平稳,不卑不亢:“请皇兄恕臣妹冒昧唐突之罪。昨日桓大人奉诏入宫后,迟迟未归府邸,音讯全无。”
  “臣妹……实是忧心如焚,不得已才贸然求见,只盼能得皇兄一言,知他是否安好,以求心安。”
  她并未直言是听闻了高、王几家上奏弹劾一事,才特来为桓恂陈情。
  严岳指挥失当之过,眼下唯有位列中枢的寥寥数人知晓,尚未在朝堂之上公开议罪。
  若她贸然点出来处,反倒显得蹊跷。一个才回归建安不久,背后无权无势的公主,何以窥得前廷机密?
  赵云甫的目光审慎般落在她身上,似要看穿她一般:“倒未曾想,顺和你会对桓少傅如此关切。”
  他话中藏锋,她听得明白,却只不着痕迹迂回应对:“是桓大人先前有恩于臣妹。如今他若遇困境,于情于理,臣妹都不能袖手旁观。”
  一番话说得周全,既示人以知恩图报之义,又避开了与外臣交往过密的嫌疑。
  羽涅不知,御座上的人已通过安插在桓恂身边的密线,得知桓恂为她设计大阙汗国,使得对方主动取消联姻一事。
  她说的有恩,在他看来指的只会是观星宴上,他为她说话的恩情。
  从礼节上看,她今天特地为他而来的行为,也站得住脚。
  她能鲁莽为一个低阶宦官闯殿,眼下为桓恂说话,在赵云甫看来,那再正常不过。
  听她这么说,他垂眸颔首,似在斟酌些甚么。
  殿中静了片刻,他才仿佛理清思绪,抬眼看向她,语气沉缓:
  “观星宴上的变故,朕知你心中悲恸难抑。然则朝堂之势,从来风急浪高,你自幼离宫,未必深知。”
  “自北邺开国以来,各大士族便始终与皇室博弈角力,纵经太祖、太宗两代殚精竭虑,稍削其势,至今其影响仍盘根错节,不容小觑。”
  他声音渐低,透出罕有的怅然:“朕岂不知杀人须偿命?可朕即便身为天子,有时亦不得不屈从于时势。放过李、王等人,非朕所愿,却是眼下不得不为之事。”
  言至此处,他语意涩然,注视着他:“这一点,朕…实在有愧于你。”
  他话说得仿佛真有万般不得已。
  但透过九韶殿中发生的一切,羽涅心里再清楚不过。即便没有李、王二人,他也绝不会处死皇子赵元则。
  听他言罢,她作出臣子该有的姿态,惶然垂首:“陛下何愧之有?皇兄这番话,实在折煞臣妹。”
  “皇兄的难处,臣妹明白。士族倚仗自身势力,企图借此事请皇兄打压以严都督为首的寒门。他们只顾巩固自家权位,何曾真心为北邺,为皇兄考量?”
  “桓恂是都督唯一的后人,若他有何不测,都督心寒之下远离沙场,北疆又该如何?”
  她像真是为他这位天子抱不平,带着小女儿家的愤然:
  “他们逼皇兄严惩桓恂,无非是想借皇兄之手除去政敌而已,此类用心,可见险恶。”
  “臣妹虽不通朝局,却也听过借刀杀人的典故。他们这般行事,岂不是明摆着要陷皇兄于两难?”
  这话要是其他人说出来,赵云甫断然不会信。
  可羽涅在他看来,并不具备说这类谎话的因素。
  一个莽撞提刀上殿向他讨要说法,又是佛寺长大的公主,做不出那些弯弯绕绕的事。
  更何况,她在九韶殿的透着几乎叫人失笑浑然天真的举动,不由得他不信,她就是这么想的。
  见她如此义愤填膺,赵云甫意识到自己目的差不多达到。
  他手扶龙椅起身,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语气欣慰:“所谓血缘亲情,皇妹能这样为皇兄着想,皇兄心安不已。”
  羽涅望着这位长相算得上儒雅的帝王,一时间诸多诘问堵在她的喉咙口。
  她真想问他,身为天下之主,可曾真正知晓他的子民过得如何?又是否真在乎他们的生死冷暖?
  赵云甫丝毫未察觉她心中翻涌的恨意,只是继续说道:“惩处桓恂一事,已是板上钉钉。”
  “朕总得给朝臣们一个交代,但严都督手握重兵,朕若如此行事,只怕他心生怨怼。”
  “所以……”
  “所以甚么?”羽涅不解问。
  赵云甫神色为难,欲言又止一般:“所以得有一个人,替朕去安抚桓卿,让他莫要在严都督面前提及此事。只要严都督不知晓,北疆战场就能平稳。”
  羽涅隐隐明白了他话里说的“那个人”指的是谁。
  她抬眼看他:“皇兄说的这个人……是我?”
  赵云甫沉默着,转身缓步踱回宝座之前。
  “他已在朕面前亲口承认,说他心悦于你。朕想,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
  比起被选中去安抚桓恂这件事本身,更令她震动的,是赵云甫口中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桓恂?
  心悦于她?
  这已经不是天方夜谭,而简直是聊斋志异里会出现的荒诞异闻。
  可赵云甫堂堂天子,怎么可能在她面前撒这样容易被拆穿的谎话?撒这样的谎,与他有何益处?
  此消息实在太过令人震惊,她一时心绪激荡,将心底的话脱口而出:
  “臣妹与桓大人不过仅有寥寥数面之缘,话都不曾多说几句……他、他怎么会对臣妹心生悦慕?”
  赵云甫站御案前站定,转过身来。
  “他不过十八岁,正值血气方刚之年。而顺和你与他年纪相仿,容貌出众,他喜欢你,属于人之常情。”
  “常人家的儿郎,在他这个年纪早已娶妻生子,他也确实到了该成家的时候。”
  “可……”
  她刚要开口拒绝,赵云甫却已继续说了下去。
  他神色看似平静,眼底却藏着深意:“朕让你嫁给他,安抚他只是其一……”
  “皇兄还有别的安排?”她敏锐地察觉到,这背后似乎还隐藏着更重要的图谋。
  但见这位威严的帝王沉声道:“士族势力影响皇权,但严岳如今掌握着我朝七分兵力,兵权如猛虎,朕不得不防。”
  羽涅仿佛猜到了他的意图,犹疑不已:“难道,皇兄是想让我…监视桓恂?”
  他没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北疆兵权事关国本,朕需要知道严岳究竟有无二心。而桓恂,就是最关键的那枚棋子。”
  赵云甫目光深沉地看向她:“桓恂是严岳唯一的义子,严岳要是有异心,他不可能不知晓。”
  “朕需要一个更近的人,时时刻刻看着他,考量他。你嫁入机衡府,就是朕的眼睛。”
  她表情佯装慌乱,心中飞速盘算,这桩婚事明面上看来是安抚之计,其实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局。
  赵云甫凝视着她,语气格外郑重:“华晏,这江山社稷,需要有人为之付出。而你,在这件事里,是最合适的人选。”
  羽涅垂眸掩去眼底的锋芒。
  她深知桓恂最后的能力,若能与他联手,整合一切可用的资源,改变这个腐朽的世道或许不再遥不可及。
  推翻一个王朝,难于登天,单打独斗绝非明智之选。
  就目前而言,桓恂的确是她所能接触到的最佳合作对象。
  但……
  她想起他在史书中的名声,不禁心绪翻涌。
  不过眼下若论罪名,自己这怀揣谋逆之心的替身公主,恐怕比史书中滥杀无辜的他更加十恶不赦。
  经过一番权衡,她深知此刻不容犹豫。
  这桩婚事,于她而言,未尝不是一步暗藏转机的棋。
  想到此处,她缓缓屈膝跪地,行了一个庄重的大礼,声音清晰而坚定:
  “顺和,愿为陛下效死。”
  第104章 搅乱了春意
  马车缓缓驶离宫门,车厢内一片沉寂,只听得见车轮声。
  桓恂端坐在锦垫上,目光落在对面人紧蹙的眉间。
  他手指拨弄着拇指上的玉韘,歪着头瞧她:“不过是意料之中的惩戒,你看起来比我这当事人还要忧心忡忡?”
  从东观阁出来,羽涅主动将赵云甫说要惩罚他一事娓娓道来。
  听闻此消息,桓恂面上毫无意外。
  在他提出要“代父受罚”的请求时,他就肯定赵云甫会应下他。
  他能有这样的十拿九稳的判断,其中原因再简单不过。
  高、王几家群情激愤,要求严惩严岳以正国法,明面上是公心,其实是私欲。
  他们不过是想借此良机打压严岳一系势力,这样既为了巩固自身权位,又能报复严岳阻拦士族子弟入战场之怨。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