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陈清倒没将这点小插曲放在心上,只沉吟道:“这位桓大人,老身倒是略有耳闻。他久在沙场征战,也是才回建安没多久。只是……”
她话音稍顿,尾音拖出几分若有所思的迟疑,像是想起了要紧的关节,又或是对这人的底细尚有几分拿捏不准,似在斟酌要不要说。
她逡巡片刻,终是下定决心般开口:“只是听闻,这位桓大人性情乖张,素来凉薄冷血。他眼中似乎只认天子一人,旁人的性命于他而言,几乎轻如鸿毛,即便是王室宗亲,怕也入不了他的眼。”
桓恂在建安竟是这样的名声,羽涅一听追问:“女师何以见得这么说?”
陈清听此,遂将桓恂某日下朝时,路上恰逢燕王旧疾复发。当时周遭并无旁人,唯有他的马车经过,燕王挣扎着向他呼救,他却视若无睹,径直驱车而过,连片陈清说:“便是这回事,让老身记着了这位桓大人的性子。”
听完这件事,羽涅心头只剩一个念头,此人果真是心狠手辣的人。
在她看来,燕王与赵书淮是两回事。赵书淮在怀远犯事,罪有应得。
燕王纵然有包庇之嫌,终究罪不至死。
他有必要这么冷血?
陈清继续道:“桓少傅虽救了公主性命,可在老身看来,公主往后还是离他远些为妙。”
她此时想着找萧成衍商议怎么跟羯族人达成交易一事,没有说太多,应了下来。
出于礼仪,她待陈清离去后,才登了马车,往四夷邸而去。
宋蔼终究放心不下,怕她再出什么岔子,亲自陪了同去,又特意多带了些护卫,以备不虞。
四夷邸与泓峥馆相隔不远,这一路过去,免不了要从机衡府门前经过。
她心知那是桓恂的居所,还没到机衡府跟前时,她就吩咐护卫们快些赶路,只想早些避开。
可怕甚么来甚么,来找桓恂投壶取乐,以及有要事商量的萧成衍,刚下马到机衡府门外,正在与出门迎他的桓恂,两人含笑说着话。
她这一行人车马仪仗本就惹眼,萧成衍眼角余光一扫,毫不意外瞥见了那辆熟悉的马车。
他像是撞见了天大的喜事,当即扬手高声唤道:“萋萋……”
这称呼落进桓恂的耳中,他瞥了身旁人一眼。
是祸躲不过。
透过薄薄的纱幔,羽涅看到伫立在机衡府门口的二人。
没等她反应,萧成衍已扔下桓恂,三两步下了台阶,移步到马车旁。
他掀开帷幔,俊脸上的笑难以隐藏:“萋萋……你这是要去哪儿?”
她本就是找他的,想胡诌都没个合适的理由。
这个方向,除了四夷邸,就是其他王爷、士族的住所。
她一时没其他人可选,只能应道:“我、我是要去找表兄你的。”
她刚说完,一道身影缓步而来。
桓恂身着玄色交领长袍,目若寒星,踱着不疾不徐的步子,闲庭信步般走近,朝她行了个礼。
他姿态瞧着恭谨,可在她看来,此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明明她刚刚说的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怎么被他看得自己好像是在做贼一般。
萧成衍听完她的话,又惊又喜:“萋萋找我何事?”
她被看得心虚,躲开萧成衍身后马道审度的视线,将给宋蔼说的理由,再说一遍给他听。
末了,她补充道:“没想到表兄在机衡府,看来真不是时候,要不,我明日再来。”
“别啊。”萧成衍拦住她:“这里离我住处又不远,我跟妹妹一道回去就是。”
“可表兄找桓大人,不是应该有事么?”
“有事我下午可以再来,反正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
萧成衍看向一旁的桓恂:“你说是不是,桓兄?”
在场众人都觉得,桓恂对此只会给出一个无可置喙的肯定答复,这问题本就没有否定的必要。
但他偏是话锋一转:“暑气正盛,来回奔波,公主怕是要受暑气侵扰。”
她心头第一反应便是拒绝,可那两个字还没来得及冲出口,就被他接下来的话堵在了喉咙。
她听见他道:“若是公主不嫌弃,不妨到寒舍暂坐片刻?”
完全不敢说个“不”字。
她对上他目光的那一刹,就领略到了他话中深意。
他那双漆黑似笑非笑的眼睛,仿佛在告诉她:
敢拒绝,你就死定了。
第75章 你监视我?
机衡府。
敌不过他“盛情”邀请,羽涅咬着后槽牙答应了他。
几人进门时,她走在最前面,萧成衍特意放慢几步跟桓恂走在一起。
萧成衍搂上他的肩,凑近他耳旁说:“桓兄素来最厌外人叨扰,先前回建安,多少人想登门拜访,全被你以病推脱了去,怎么今日反倒主动邀萋萋进来坐?”
他刻意压低了声线,尾音却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郑重,仿佛在确认非常紧要的事:“桓兄该不会是瞧着萋萋姑娘貌美,性子可人,动了倾慕之心吧?”
萧成衍这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与赵云抟担心他生出不该有的念头时如出一辙,甚至他内心的焦灼更添几分,像是生怕自己猜中了不得的内情。
桓恂瞧着走在自己前面的,羽涅的背影,随意开口:“我听宗正寺的人私下议论说,前几日广宁王连夜去寺内查看顺和公主玉牒。”
他转眸,漫不经心看向身边人:“狐见月晕知将雨,狸闻风声报近秋。一只狼盯上的肉,总觉得别的狼也在盯着…是么?”
他擅长以兽类的方式观察人,说出的话也直白,赤裸而锋利。
被一语点中心事,萧成衍脸上的神情一顿,却没有半分要否认的意思。
他自然听得出,桓恂这是已然看透了他的心思。
当下便抬眼看向对方,喟叹不已:“子竞果然洞悉人心。不愧是久经沙场的人,兵法用得精妙,看人识心的本事也这般厉害。”
他睇向下拐过游廊的倩影,靠近桓恂将声调压得更低了些。
“既然桓兄已窥破我这点心思,还望务必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他神色恳切,尾音不自觉收得紧了些,生怕那点藏不住的心事会漏出去,惊扰了前处的人。
桓恂默不作声。萧成衍这点心思,早在那日同去泓峥馆时,他已瞧得分明。
虽说与萧成衍相识时日尚浅,但桓恂心里清楚,此人素来在其他女郎面前不会这般殷勤。
更何况,同性之间的那点想法,往往最是瞒不过彼此的眼睛,只需一个举动,足以窥得八九分。
萧成衍又是个藏不住情绪的,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那点心思明晃晃的,不用细察,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羽涅被一名妇人引着往待客的花厅走去。妇人瞧着三十出头的年纪,身形娇小,眉眼间带着温和的笑意,说话时语气温柔,瞧着是个极好相处的性子。
一路穿廊过院,羽涅发现这机衡府虽宏伟,四进院落,目之所及无一不显奢华,雕栏玉砌,瑶台银阙。
领路的妇人引他们折进偏厅。
踏进门内,羽涅见厅里摆放的家具简单,厅内除了桌椅,以及墙上挂的字画,再无其他摆件。敞开的支摘窗下,一条卵石小径隐入后园,远处竹梢随风一颤,绿影丛丛。
即便有竹林,但她看到的活物仍极少。除却窗外那丛幽竹,以及第二进庭院里两株孤零零的松柏,再不见其他草木,院中空旷,偶尔有徐徐风声穿廊而过,更添寂寥。
身为东道主,桓恂招呼他们入座。
府内的丫鬟摆了些瓜果茶水上来,接着都被他遣退。
左右不见卢近侍的影子,羽涅深感好奇,但也没过多在意。
萧成衍从果盘里拿起个黄橙,划开果皮,抬眼看向羽涅时,话语里带着点嗔怪:“萋萋要送我东西,差人送来便是,何苦让你亲自跑这一趟。”
说着,他眼里浮起几分好奇:“说起来,你提的刺梨汁是甚么物件?我倒从未见过。”他往前凑了凑:“这会儿能拿来让我瞧瞧么?”
羽涅正欲开口回绝,冷不防旁边传来一道接话声。
某人难得顺着话头往下接:“微臣也属孤陋寡闻之辈,不知今日可否借公主的光,一同开开眼界?”
这突如其来的帮腔,让羽涅到了嘴边的拒绝,硬生生噎了回去。
只能道:“不过是用来消暑的饮品,既然桓大人跟表兄此时想看,我只能献丑了。”
言语暂落,她吩咐宋蔼将装好的两罐刺梨汁拿上来,放到桌子,
萧成衍拿起其中一罐拆开,凑近闻了闻,刺梨的清香混着蜂胶甜香,扑鼻而来。
萧成衍夸奖道:“萋萋竟有这手艺,做得比御膳房的桂花糖浆还好闻。”
他扭头朝身边亲随道:“速去取个勺子来,本王要尝尝萋萋亲手做的刺梨汁。”
亲随领命而去,片刻便端来三只莹白的瓷勺,另配了三只小巧的白瓷碗,一一摆在三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