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临出门前,羽涅吩咐宋蔼给陈清准备些消暑的吃食,好生招待着,随后便往寝殿去。
  待她领着一众侍从婢女离去,宋蔼望着那远去的背影,转身走到陈清身边,低声问道:“不知公主听了女师的话,作何反应?”
  陈清答道:“公主的心结大抵是解开了。她年纪尚轻,怕孤身去往那遥远的塞外,惴惴不安也是人之常情。我已开解过她,告诉她此番和亲的意义。”
  自昨夜听闻羽涅要取消联姻的话,宋蔼一夜未曾合眼。
  她思前想后,总觉得她的话,绝非戏言。
  因此今日陈清来授课时,她特意对陈清说公主因忧心远嫁塞外,近来夜夜难眠,郁郁寡欢,托她代为指点迷津。
  能找上陈清说这话,宋蔼也不是随便就选中了一个人。
  早年宋蔼曾在陈清义女,崔贵妃身边当差,对陈清为人颇为了解,知道她素来心善。果不其然,陈清听了她的话,没有任何推脱,应承了下来。
  此刻听完陈清的言辞,宋蔼心中稍稍安定,忙行礼道:“多谢女师费心。”
  陈清回:“居令客气,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与公主现为师徒,师父开导徒儿,那是理所应当。”
  宋蔼仍然再次谢过一番,遣人送上吃食。
  因陈清尚有他事待办,两人又略谈了几句,陈清便乘马车离开了泓峥馆。
  宋蔼送出门外,正待转身回馆,却遥遥望见翠微引着一辆马车回来。
  她不由顿住了脚步。
  *
  试衣服,试首饰,全都是累人的活儿。
  穿翟衣时,羽涅头回生出要被这身衣裳压垮的念头。腰间玉带勒得紧,勒得她连喘气都得小心翼翼。
  单是调校衣领高低、规整裙摆长短,就耗去近一个时辰。
  等轮到赤金鹿冠、禁步钿花这一连串配饰上身,她早已累得腰脊发酸,还得端着端庄娴雅的姿态,半点松懈不得。
  直到尚服局、将作监的人带着一众随从收拾妥当离去,窗外的日头,早就沉下了西山。
  时辰催得紧,羽涅心里火烧火燎的,只想着赶紧把那女游医的底细问个明白。
  思来想去,她总算寻着个妥帖的由头,说是自己贴身玉佩掉了,恐怕昨日掉在了庙中,当即要去寻找。
  宋蔼一听是她娘亲留的念想,果然没拦着,当即点了四个护卫随行。
  她本想亲自陪着去,可明日天子驾临,各处布置还得她盯着,只好作罢。
  最后,只有翠微外加几个护卫,提着灯笼,陪她乘着马车往寺庙方向而去。
  车轴发出吱呀的颠簸声,一路摇摇晃晃。
  羽涅坐在车厢里,心里想着要是问不出来一点关于女游医的线索,那她真只有自求多福。
  都隆也没问出,她想着自己估计也悬。
  好在她也不是只有一张牌能打。
  马车越往寺庙方向走,周遭越静。
  先前还能听见几声零散的市井吆喝,此刻只剩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衬得两侧高墙瓦屋愈发沉默。
  她蹙眉思忖着,丝毫没发现窗外屋脊闪过的几个黑影。
  那几道暗影隐藏在夜色中,正随着马车的轨迹悄然挪动,始终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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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出自《十五从军征》
  “女师”一词出自四库全书中的家范,其中一句“教之者,女师也。”
  第69章 修罗夜叉
  马车在永兴寺门前缓缓停下。
  夜色如墨,门前的灯笼投下忽明忽暗的暗影。
  翠微先一步下车在,在回身扶着悬挂着面纱的羽涅从车上下来。
  皇室贵女在外不轻易以面示人,这是规矩。昨日游永兴寺时,她戴着这面纱总觉得累赘,可又不能取,一路下来,闷得慌。
  已过戌时初,永兴寺门早已闭合。
  随行守卫上前敲了敲门,约莫过了片刻,一个年轻的僧人前来开门。
  守卫将自己来意禀明,僧人得了信,朝石阶下的羽涅瞧了一眼,立而侧身相迎。
  羽涅提裙迈上台阶,进去时,她让随行的几个守卫在外头候着,说自己一会儿就出来。
  守卫听命应允。
  进了寺庙,僧人派自己人去叫慧然方丈前来,同时朝羽涅行礼道:“公主莫要担心,我再让师弟多叫几个人来,帮您找找玉佩。”
  知道自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羽涅内心多少有点过意不去,谢了再谢。
  僧人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引她往大殿去,边走边道:“咱们先从殿里寻起,其余地方我让师兄弟们分头去找。”
  僧人说:“今日打扫时虽未见到玉佩,想来是落在哪个角落。公主放心,人多找起来也快,总能找着的。”
  羽涅小步随行,颔首应道:“有劳诸位。”
  大殿离寺门本就不远,不过片刻,慧然方丈披着袈裟,从禅房方向步履匆匆赶来。
  来的路上,早有小僧将羽涅的来意禀明。
  到了羽涅面前,慧然双手合十,说了句“公主万安”。
  羽涅欠身回礼,语气带着歉意:“方丈,这般晚了前来叨扰,实在过意不去。”
  她解释:“那玉佩原是家母遗物,因此寻得急切,还望大师海涵。”
  慧然道:“公主一片孝心,老衲岂会怪罪。”
  言罢,他转看向羽涅身旁的弟子,问道:“碑文、古树两处,可遣人去找了?”
  僧人回:“弟子正要派人去。”
  “那还是快些罢,过会儿夜深露重,公主还要回宅邸去。”
  “是,是师父。”僧人不敢耽搁,扭头就去喊人。
  慧然领着羽涅进了大殿。
  大雄宝殿常年烛火不息,哪怕是夜晚,殿中仍然亮如白昼。
  后脚刚踏入殿中,羽涅便与翠微交换了个眼色。
  翠微心领神会,忙道:“公主且与方丈说话,奴婢去那边找找看。”
  做戏要做全套,羽涅正色叮嘱道:“仔细些,莫要漏了角落。”
  翠微屈身应了声“是”,旋即弓着腰,沿着殿柱与供桌细细寻了起来。
  慧然看在眼里,随即吩咐两侧侍立的弟子,一同帮忙找找。
  待众人都散了开去,偌大的殿门处,只剩他二人静静立着。
  如此好时机,羽涅瞟了瞟身边的人,话术她在来的路上早就想好,此刻旁敲侧击,最合适不过。
  她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懊恼:“昨日都怪我顾着欣赏这寺庙内的景色,顾着跟王司徒与羯族使臣说话,一时都不知玉佩从哪里掉的。”
  慧然垂着眸,听着她言语。
  她顿了顿,见慧然神色依旧平和,便跟着扯着闲谈似的问:“说起来,昨日那羯族使臣提及要找一位游医,后来当真一点音讯也无?”
  生怕目的太过显露,她又状似无意地补充道:
  “我倒也听人说,那位羯族特勤病得厉害,正盼着那游医能留下些甚么法子。若真能治好他们,也能显我北邺医术高明。”
  她身为公主,能有这般为国体着想的心思,原也无可厚非。
  慧然并未起疑,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公主的心意,老衲懂。只是那独孤娘子,除了留下一本医书,确实再无旁物。”
  “医书?”羽涅瞬间像是看到了更美好的希望。
  要是那医书中留有诊治坏血症的具体方法,那她照猫画虎,甚至都不用做实验。
  慧然点了点头。
  羽涅心头一动,紧追着问道:“既有医书在,方丈何不将它交予羯族使臣?”
  “并非老衲吝于相赠。”慧然轻叹一声,解释道:“只是那医书通篇用密语写成,旁人瞧着如同天书,那使臣也束手无策,纵是给了,也无用。”
  他说着,像是忆起些往事:“何况,当年独孤娘子离去时曾有嘱托,唯有能答出她留下那首诗的题目的人,方得取走医书。”
  羽涅闻讯问:“诗?可以给我看看吗?”
  慧然并未阻拦,只转头唤来个小弟子,命对方去卧室将他放在抽屉里的匣子拿来。
  小弟子脚步不停,跑去禅房拿来方形书匣。
  匣子打开的那一刹那,她瞟见里面的书很薄。
  看到封面名字,羽涅就已看懂,写的小楷,名为——独孤医书。
  倒是言简意赅。
  慧然伸手从里面取出一个书帛,于她面前展开。
  羽涅忙凑近了些,目光落在那泛黄的帛面上,只见墨迹清秀,上头写着四句诗:
  秋雨泠泠秋满塘,
  空烟渺渺空四方。
  呈书呈酤呈牵挛,
  无属无乡无蝉嫣。
  看目光刚触到那四句诗,羽涅心头猛地一震。
  恍惚间,想起了建造“寄思斋”时贵人,那位她素未谋面风姿皎洁的贵人,想起她曾整理斋中桌案上写下的那些孤鹤唳霜的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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