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初为公主,她不知接下来该进行哪一步。
站在门外的顾相执,将她的局促收进眼底。
他见她故作慵懒往榻上一靠,两根青葱般的手指捏着扇柄,摇得忽快忽慢,看向一旁的翠微,温婉的面容下全是求助。
翠微性情伶俐,瞬间读懂了她的意思。
她不着痕迹地往前挪了半步,朝底下众人道:“公主舟车劳顿,要歇息半刻,至于午膳,待殿下休息妥当,再传膳不迟。”
翠微扫向门口的顾相执:“顾少监且留步,其余人等,各司其职去罢。”
他这会子还没离开,分明有话要说。翠微瞧得出来。
得以退下,宋蔼领着众人齐齐福身:“奴婢等告退。”
众纷纷离开,轩内一时安静下来。
等到人全都走完,顾相执跟门口的白直卫吩咐了两句,这才踏进轩中。
咸柳轩内,一时只余三人。
羽涅端整了一日的仪态,此刻早已腰酸背痛。见都是相熟之人,也懒得再端着架子,径自往湘妃榻上一歪,执起团扇胡乱扇着。
奈何头上钿合金钗戴的太多,硌得她连个舒坦姿势都寻不着。试了几回,只得侧着用手撑着头,玉枕倒成了摆设。
睡也睡不好,躺也躺不好。她累得只想一刀劈死才进来的某人。
她如此恣意放纵,顾相执见此撩起衣袍坐在桌案前,跟在他身旁的侍从眼快提起茶壶,为他手边的茶杯倒满茶水。
顾相执眸光微沉,声音冷得足以给人降温:“微臣奉劝公主殿下,馆中人多眼杂,您最好谨言慎行,收敛些。否则,若哪日不慎露出狐狸尾巴,怕是无人能救得了您。”
威胁,十足的威胁。
她朝一旁的翠微地道:“你听听,他这说的是人话嘛。”
翠微缩了缩脖子,半个字都不敢接。坊间盛传,能在御马监当差的,个个都是黑心烂肺的主儿。那些个黑心肠的,杀起人来眼皮都不带眨一下。
小婢女深谙少说话才能保身的道理,不仅自己紧闭着嘴,还一个劲儿给羽涅使眼色,让她慎言。
羽涅属于无知者无畏,她要是知道这茬,面上好歹要对顾相执客客气气。
她接收到翠微传递过来的眼色,可这会儿她全然会错了意。只当翠微是被顾相执这副冷冰冰的模样唬住。
她朝翠微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翠微不用怕,好歹她现在是公主。
被人当面这样说,顾相执那副冷然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他端起茶杯,茶盖在杯沿轻拨:“人话与否,公主听得懂就行,微臣的忠告,殿下最好记在心上。若是当作耳旁风,只怕到时候,连具全尸都寻不着。”
羽涅一听这话,心中倒也不恼。
她突然重新坐着身子,娇声娇气开口:“哎呀顾少监,人家胆子小,您这样说话,吓死人了啦。”说着还夸张拍了拍胸口。
顾相执手中动作一顿,并未转眸瞧她。
羽涅见状,眼底闪过一抹狡黠。她慢悠悠踱步到顾相执身侧,故意将团扇掩在唇边,拖长了声调:“方才不过是句玩笑话,少监大人有大量,莫要生气。”
见他依旧冷着脸,她忽然倾身向前,在恰到好处的距离停下:“您这般大人物,总不会真同我这个小女子置气吧?”
她故意将身子前倾,发间的步摇几乎要蹭到他的肩头。顾相执身形明显一僵,不动声色地往旁边避了避。
羽涅看在眼里,心中暗笑,反而又凑近了些:“那我给您斟茶赔个不是。您若是还生气,那我可要日日来烦您了。”说着,她欲从他手中拿过茶杯。
谁知,不等她的手触碰到杯沿。他一个侧身,终于转眸看她:“不必。”
她可没想这么轻易放过他,作势要去够那茶盏:“少监大人这般小气,连杯茶都不让人碰。”
羽涅步步紧逼,案后能坐的地方就那么大,饶是顾相执也退无可退。他倏然起身欲离。她却似早有预料,步履轻移间封住他去路。
她仰着脸,眼中盛满无辜,伸手捉住他的手,感受到掌心下的肌肉瞬间绷紧,她离他更近了些:“大人躲什么?怕我下毒不成?”
顾相执垂眸瞥见她的手,眉头骤然紧锁,浑身紧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他猛然抽回自己的手,声音冷极:“微臣不爱与人动剑,公主殿下若再往前一步,那微臣的剑,可不认人。”
羽涅瞧着他这副模样,险些笑出声来。回建安的路上,她就发现,这人厌恶旁人近身,谁碰他一下,他能不舒服半天,洁癖得要命。
一报还一报,“报了仇”她这才心满意足地退回原位,回道:“是我唐突,大人莫见怪。”
顾相执冷着脸整了整被蹭乱的衣袖,那嫌弃的模样活像沾了甚么脏东西,说了句“让她好自为之”后,冷脸出了门。
羽涅看在眼里,心里乐开了花。方才被他言语挤兑的仇,这下可算连本带利讨回来了。
台阶上的翠微看了整个过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忙走到她身边,说她也太大胆,简直在顾相执逆鳞上跳。
羽涅倒是不担心,他们千里迢迢走到这一步,顾相执犯不着为这点事跟她过不去。
何况,她也没做过分的事情。
二人正说着,宋蔼垂首而入,手中捧着几卷烫金锦帛,在殿中站定行礼。
“宋居令何事?”羽涅敛了玩笑神色,端正身姿问道。
宋蔼双手呈上锦帛:“回殿下,广宁王、桓少傅及十王爷遣人递了拜帖,请殿下过目。三位大人约的都是明日前来,问候公主金安。”
听到“桓”字,羽涅第一反应以为是子竞。她只知他升迁,却未曾细问官职。
接过拜帖时,她不自觉在三卷锦帛间先搜寻起熟悉的字迹。
待翻到最后一卷,她神色骤然凝住。只见烫金云纹的帖面上,“桓恂”二字赫然在目。
第57章 隔空而望
时近夜半,寝殿内烛火大都熄了,唯有靠近梳妆台两个抱柱灯亮着。
羽涅躺在柔软的大床上,身上盖着的杏黄苏绣绸缎单衾薄若无物,帐中散发着沉香与少许安神香混合的味道。
如此舒适的环境,放到以前,她早该沉沉睡去,可眼看着时间快到寅时,她却辗转难眠。
在众人眼中,此番乃是顺和公主首度还朝。依制,各命妇、宗亲、大臣皆当递帖谒见。礼法森严,她终究寻不出推拒的由头,只得接受那几封拜帖。
推又推不掉,马上就要面见那个在史书上留下千古骂名的奸佞之臣,这搁谁身上能睡得着?
更令她始料未及的是,虽然早先就猜测过桓恂的年纪可能不大,但亲耳听见还是让她震惊不已,此时的桓恂竟然还不到二十岁,连加冠之礼都尚未行过。
晌午时分,宋蔼的话语又在她脑海中回响:“桓少傅虽年纪尚轻,却已深得天子宠信,位列陛下身边的近臣。如今更是身兼东宫少傅之职,储副都要尊称一声老师。”
她不由得暗自摇头:同样都是人,这差距未免也太悬殊。自己在这个年纪时还在学校里为六级考试抓耳挠腮,人家却已经在朝堂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整个朝局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对比之强烈,简直让人气愤,造物主未免太偏心。
思索到桓恂控权一事,羽涅在床榻上又想起,史书说他,为巩固权势不惜血洗朝堂。
毫无疑问,这当真是个凶残之人。
她不禁生出可怖之意来,他既然这么厉害,自己哪里要是做得不顺他意,一句话说错惹怒了他,他不会给她一刀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顿时觉得颈后发凉。
明日相见时该如何应对才好?她知晓那么多关于他的隐秘,光是想到要在他面前强装镇定就让她颇为胆寒。
“三清师祖在上,明日可千万保佑弟子不要出差错。”她在心底默念着,辗转反侧间,她索性翻身平躺,盯着头顶纱帐发呆。
一方面,她除了担心自己演技拙劣,稍有不慎就会引起这位奸臣的猜忌,另一方面,却又压不住心底翻涌的好奇,这有名的大恶人究竟生得何等模样,能让向来惜墨如金的史官大书特书。
《北邺覆亡录》里那句令人过目难忘的评述,至今还留在她记忆里。
“金相玉质,貌若神铸,立如青松照月,行若瑶林琼树”。别人的一生,在史书上都不一定能留下十六个字,他光是相貌就占了这么多字数。
当真有人能担得起如此盛誉?她不由得暗自揣测。
羽涅这么想着,又翻了个身,一阵困意逐渐来袭。
她打了个哈欠,眼皮越来越沉,终于在清凉的香气里,慢慢闭上了眼。
*
卯时末,天已大亮。
纱帐被人撩起,处于睡梦的羽涅,听见有人轻唤她:“公主…公主…该起床了……”
羽涅在梦中皱了皱眉。昨夜睡得太晚,她此刻眼皮沉得抬不起来,含糊地“嗯”了一声,翻个身将腿横跨在锦被上,又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