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四人相继落了座,两名穿着蓝衫的婢子为众人沏完茶,被子竞抬手屏退。
  关于赵书淮的案子,羽涅对定罪细节充满好奇,一夜之间就能结案,在她看来,整个审判过程中,定是不一般。
  她眼中闪烁着探究的光芒,问起具体细节:“小郎君,那赵书淮是如何定的罪?他这样的狗官,想来不会轻易束手就擒。”
  “萋萋……”琅羲见状,连忙伸手轻按她手背,温声劝阻:“这样的案子,恐怕涉及官署机密,桓校尉不便细说。咱们还是别细细打听的好,免得让校尉为难。”
  她话音方落,子竞收回听见她小字时投去的目光,他也不遮掩,坦然直言:“无妨,此案既已尘埃落定,一干人犯尽数归案,倒也不必顾忌什么机密了。”
  他继续道:“赵书淮能依律定罪,是因何尘劳供出了他与何仁之往来的密信藏匿之处,而他府上的幕僚更是举发,他淮在郡外山上私藏了大量钱财,私设金库一事。”
  “昨夜我遣谢骋前往查抄,那山洞中所藏金银,抵得过定州全境十五载的税赋。”他把玩着手里的茶杯,凉凉道:“铁证如山,任他如何狡辩,也难逃法网。”
  “全定州十五年的税收?”羽涅嘴巴张得能放进去一个核桃:“这赵太守可真够贪的。难怪听人说,前些年给县府修工事的款项拖欠到今年都未结清,这税收的额度一年更比一年高,敢情原来都进了赵、何两人的私库。”
  琅羲眉头微蹙,低声道:“所幸天理昭彰……他们这样的父母官,表面冠冕堂皇,内里却比饕餮还要贪婪,这些年怀远百姓的苦楚,终于从这些赃银里一分一毫讨回来了。”
  茶烟缭缭间,羽涅托着腮,若有所思。
  她真没想到过,最后赵书淮落网,会还有何尘劳这样的人一份功劳。
  戴罪立功,既是戴罪立功,她不免想到一件事,看向子竞:“那何尘劳倒戈,算是将功抵过么?他是不是不用死了?”
  子竞眸光瞧着她,早在塞北楼雅间时,他已知晓他们二人之间的恩怨,对于她的询问,他不甚意外。
  “功大于过,他确实可以免去一死,随着何家、与太守府的女眷一起发配营州,终身不得再踏出营州半步。”
  听他说完,羽涅眼底倒也没有多失望,总的而言,何尘劳手里没有人命,供出决定性的密信,倒也算大功一件,流放到营州那样的地界,对他后半生来说,足以是天大的惩罚。
  “你想让他死?”他问出这样的话,羽涅不觉奇怪。
  她下药给何尘劳的事,那可是被他当面撞见过,任谁看见,都会怀疑她有不轨之心,想要置对方于死地。
  “我曾经倒是真希望他死来着。”她实话道:“毕竟他当初差点害得我失明,但是他能临时倒戈拿出最重要的罪证,检举赵书淮,就算他只是为了活命,说到底也为怀远做了件好事。所以,他是死是活对我而言,无所谓了。”
  她直白地说出“希望某人去死”这样的话,带着一种近乎令人难以相信的坦诚。这种阴暗的想法本该藏在心底,她却毫不掩饰展露出来。
  她似乎不觉得这样心中晦暗之思需要掩饰,一点都不加敛藏。
  子竞闻言,抿着唇没作声,垂下的鸦羽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翳,桌下摩挲着玉韘的指节无声慢了下来。
  *
  他们来不多时,正赶上用膳时分。
  不等几人推辞,子竞留下他们一行人用膳,正好弥补上回因公没有去塞北楼作陪一事。
  他盛情难却。
  羽涅几人思索,明日他便要离开怀远城。
  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他仨人也就顺水推舟留下。
  比起道观的粗茶淡饭,县府的膳食自然精细得多。八碟八碗排开,盛菜的瓷器各个泛着润光,光凭这一点,都比他们观里的陶碗好的不是一星半点。
  羽涅举着象牙筷,对着那雕成牡丹状的鱼肉发起愣来,这般精巧,倒叫人不知从何处下箸。
  待一顿酒足饭饱,因不知从哪里来了飞鸽传书给子竞。
  似是要事紧急,羽涅跟琅羲等人便没有多待,不想过多打扰,起身告辞。
  他们带着子竞特意让厨房给刘婶做的饭菜,来到大门外。
  见他们三人只有一匹马,子竞见状,命人从马厩中另牵了两匹膘肥体健的骏马给他们,口中说当是回礼。
  但见这马毛色油亮,显是上好的战马,琅羲道,这礼实在贵重。
  子竞笑道:“道长莫要推辞,诸位的心意,两匹马怎能比得上。”
  再三推辞不下,灵宝观三人只能照收。
  三人分别上了马,羽涅坐于小红马上,朝他问:“明日,小郎君打算何时启程?”
  他仰眸看她:“隅中后,我和卢近侍便要离开了。”
  “既如此,明日隅中三刻,城南门候教。”说完,她不再逗留,扬鞭骑马而去。
  第40章 旧事
  回到书房。
  子竞撩起衣袍在长榻上坐下,这才缓缓展开那封飞鸽传书。
  书信内容不长,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熟悉的字迹:
  【吾儿子竞:
  圣谕召汝还朝之事,为父已悉。汝能舍兵权以安新帝之心,免吾门遭疑,父心甚慰。
  我们父子为国戎马半生,自吾掌都督中外诸军事一职以来,世家大族虎视眈眈久矣。如今你为家族自屈至此,父心实恸。然汝且宽怀,待为父平定诸部异国,踏平南殷,替天子一统四海,父必为吾儿复爵请命,重掌玄策军虎符。
  如今你既已回到建安任职,宜静养韬晦。怀远赵氏一案,我已请杨中书拟奏陈情,向皇上言明,吾儿肃奸之志,纯为社稷,不是有意违抗太皇太后懿旨,别无二心。
  此去皇都,倘燕王发难,速遣心腹报我,为父虽远在边关,也定会为你做主。
  宣德元年六月十二日夜半父书于军事府】
  扫完书信上的字,子竞将厚重的纸张折好重新归于信封中。
  谢骋在一旁小心翼翼问:“大都督对统帅要回建安一事……有何见解?”
  关于子竞要被召回皇都的旨意,他已于次日拟信一封,告知于义父严岳,并顺便说明,自己此回要清除掉赵书淮,同时向远在都督中外诸军事府的严岳禀明案件情况。
  因而,才有了今日这封回信。
  子竞摩挲着信上的封蜡,出声道:“义父当然是体谅我的用意。如今他也已请动杨中书上奏,帮我在赵书淮一事上,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纵使燕王府再如何施压,想来也不致牵连到我身上。”
  回想起昨日他杀赵书淮时的狠绝,以及赵书淮说的“报仇”二字,谢骋不禁感慨道:“当年建安夜宴,赵书淮当众羞辱大都督寒门出身,如今您不惜违抗懿旨,不惜冒着危险,在宫中懿旨到来时也要手刃此贼,以雪前耻。统帅为大都督做到这般地步。大都督又破例为您找人说情,这般父子情深,当真深厚无比。”
  子竞唇角笑意不深,知道赵书淮与严岳之间有过节的人,如今听闻“报仇”之说,都会深觉,他此番紧咬着赵书淮不放是为旧怨,绝不会有其他猜测。
  如此甚好。他要的便是这般效果。
  他要让严岳看见,让天下人看见,他此番作为,不过是为全这段“父子之情”罢了。
  如今怀远的案子都已了结,谢骋在说完话后,忽然面露难色。
  见他半天倏地不声不响,子竞懒散地掀起眸,见他满目忧愁,他大概猜测到缘由。
  收好信件,他启唇:“谢护卫在担心‘密信’之事?”
  自己的内顾之忧被一举猜中,谢骋踟蹰少顷,问道:“统帅不担心么?”
  他道:“毕竟那封密信,是我们俺是何尘劳模仿赵书淮笔迹写的,要是后续被人查出,那……”
  “没有人能查得出来。”
  谢骋话未说完,子竞出声打断:“虽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但信,是何尘劳自己写的,不是我们逼迫他。而且就算他说是我们逼迫,谁能为他做证?”
  “后山那些钱财,以及柔然将领的口供,都能证明他通敌卖国。就算何尘劳以后反悔,谎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的人,谁又会相信他的鬼话?”
  “而且如果一个人握有你生死的把柄,杀了对方岂不是更加安全?”他语气淡淡:“我们杀了何尘劳,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但是他如今还活着……”
  子竞睨向站在前方的谢骋:“御史台的人向来重物证轻口供,那封信你已反复比对过无数次,每一处顿挫和收锋,都与赵书淮的真迹分毫不差。物证不会出现问题,若你坐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会因为一个来回倒戈,为了活命的阶下囚,推翻这铁铸般的物证么?”
  谢骋沉思着,呼吸不自觉凝滞。
  先发制人,在这样的层面上,有时留活口,显然比灭口更加能令人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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