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他一句话说的赵书淮一愣,为官多年,他唯一一次,伪造信件,便是在数年前程家那场灭门案里。
  可……面前的人,怎会知道这件事。
  为了让他想起旧事,子竞继续道:“犯下滔天惨案,你还能活这么久,老天对你太仁慈了?”
  此话一出,赵书淮怔愣半晌,才恍然大悟:“本官就说,你怎对我紧抓不放,原来……原来你是找我报仇来了。”
  子竞盯着这张日夜在他脑海里浮现的脸,回道:“报仇?报什么仇?”
  见他不想承认,赵书淮知道此地不能再久留,他不再跟他多言,作势要走。
  他脚刚动一步,子竞径直拔出守卫身上的刀,冷刃一闪,赵书淮发冠应声坠地。
  紧接着,他手里的刀已抵上对方咽喉:“赵太守,再走一步,我手里的刀,可不认人。”
  赵书淮额上冷汗涔涔,身体发抖道:“桓子竞!你敢动我,我父王不会放过你!”
  高阁见状,连忙上前打圆场:“校尉大人,万事好商量。刀剑无眼,伤了和气反倒不美。”
  赵书淮正继续想放狠话,门外突然传来一道高声禀报:“圣旨到——”
  这声宣召宛若天籁,赵书淮好似见到了救星。他扭头睨视子竞,言语讥诮:“听见没有桓校尉,圣旨到了!现在你想杀我,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子竞薄唇紧抿,眸中寒光凛冽。
  考虑到圣旨已来,纵然有千般不愿,为了子竞不祸事缠身,谢骋还是上前一步:“大人,圣旨既到,我们还是速去接旨为妥。”
  他将这些话都听见耳里,但眼前却是鲜血染红地上的泥土,无数尸体凌乱倒在一起的画面,尸横遍野的惨状。
  那些挥之不去的过往,与眼前这张嚣张的面容重叠在一起。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赵书淮依旧在源源不断挑衅。
  风声雷声交错间,原本趾高气扬的他突然捂住脖颈,惊恐地瞪大双眼,捂着脖子踉跄往院子里退。
  他带血的手指着面目峻冷的人:“你、你……圣旨……”
  屋内人一片骇然,庭院里的人马也惊惧不已。
  跟着对方的步伐,子竞慢悠悠走到门外,赵书淮没走几步,终是扑通一声栽倒在石阶之下。
  高阁“圣旨”两字,只出来了第一个,便再没了声音,怔怔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子竞垂眸睥睨着那具抽搐了几下,接着僵直的尸体,兀然朝他咧嘴一笑:“圣旨……在哪儿?”
  第37章 宫中懿旨
  无人敢应答的一句话。
  所有人如同被缝上嘴的鸭子,全都闭口不言,鸦雀无声。
  高阁距离子竞最近,被问到的他目光不敢与后者相接,只垂着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滩从尸体下蔓延开的,越来越大的血泊。
  此时任何圆滑的说辞、工于心计的算计,全都化作了鼻息间含带着铁锈味儿的血腥气。
  令人惊悚,发抖。
  从前他只见过骄横跋扈的世家子与贵戚权门,对下如蝼蚁,对上如敬神。阶下之人命若草芥,杀人如屠戮鸡豚狗彘。
  可今日,眼前的一切告诉他,原来卑贱出身的贱籍之徒,并不都是匍匐在阶级之下,还有人敢将刀锋指向这世间至尊的贵胄。
  高阁盯着地上的血,不知何时,他身上那股寒意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掩的兴奋。
  他霍然撩起衣摆,重重跪倒在子竞脚下,额头抵着染血的地砖,叩首道:“校尉在上,罪人高阁在此,今日愿将前主赵书淮,与县令何仁之间的恶行全部揭发。”
  “他二人通敌卖国、私贩粮草、奸淫掳掠残暴不仁,以上罪责皆为属实。”
  “他们不仅私通敌国,出卖朝军械粮草,更是巧立名目搜刮民财,甚至纵容手下滥杀无辜,百姓苦不堪言,连大人派去的密探也折于他手。赵书淮贪墨所得的钱财均藏于后山,小人愿将其位详细禀明。”
  高阁声称:“小人虽曾替他们办事,任职却不足一年,手上绝无血债,如今,亦愿站出来指证他们的罪行,但求将功折罪,为朝廷肃清奸佞。”
  这位太守府的幕僚几乎匍匐在地上:“小人…愿为大人效死。”
  一番慷慨激昂,自我领罪的陈词终于结束。
  子竞瞧着跪在地上的人,听完他的剖白,低笑一声,笑声似淬了寒冰。
  他踱着步下了台阶,手中的刀尖划过地面,绕着快趴在地面的人走了两圈。
  正欲开口之际,传旨的宦官已从大门外脚步火急火燎而来,边小跑着边抬手,嗓音尖细喊着:“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呐!”
  对方跑得额汗涔涔,嗬嗬喘着粗气,高举着一道明黄卷轴,在雷声阵阵,闪电交加的黑夜中分外明显。
  瞥见来人穿过朱漆大门,踏上长廊。
  子竞眯起眼,神色微变。
  待到来人快下长廊时,他周身戾气尽敛,转瞬间换了副面孔,衣袍挟着劲风迎上前去。
  下了台阶的瘦高个儿的宦官,脚后跟刚挨着院子上的砖石。
  他倏地已到其面前,猛然单膝及地,拱手抱刀,嗓音沉肃恭谨:
  “臣,定北边军统帅桓恂,恭迎圣谕。”
  今圣旨当前,若再以假身份周旋,免不了一番虚与委蛇的废话。
  此时身份真假于他而言,已无甚紧要。尚且他不日将离开怀远,眼下亮明真身,反倒能省去诸多麻烦。
  对着那道明黄卷轴,在场所有人一个接一个面向其跪下。
  宦官听见眼前人报名真身,瞳孔骤然一缩,显然没料到定北边军统帅竟会在此地,手中圣旨险些被吓得脱手。
  他可记得燕王进宫给次子求情时,说办理该案的,不过是一名校尉。
  似乎是不敢相信原本身体抱恙的人留在跟前,宦官惊讶复问:“桓、桓少帅?!”
  桓恂抬眸,眼底锋芒掩藏在温和的表象之下,方才的杀气戾气遮掩的瞧不出一点儿。
  他说话时毕恭毕敬,嗓音低沉而清晰:“正是末将。”
  听到西北边军统帅竟是他,除了玄策军的人马,其余人纷纷面上愕然不已。
  跪伏在地的高阁浑身一僵。
  这时的他,仿佛才意识到,他们从一开始,或许就已经输了。
  真正的敌人就在眼前,他们却自始至终都不知其真实身份。
  子竞、桓恂……他在脑海中默想着这两个名字。
  恂,本义为笃诚、恭顺也,亦有谦逊稳重之意。
  竞,本义为争逐,凌厉也,引申为奋进、昂扬。
  前人起表字,讲究“字以表德,反义相成”,竞正好与恂字互补。
  “子竞,桓恂……呵……”高阁内心自嘲笑着,谜底早在谜面上,他们竟然一点儿都未曾意识到。
  原来桓子竞就是桓恂,甚么只是恰好同姓,子竞根本是他的表字。敢用自己的表字当作假名使用,可见其人有多大胆。
  宦官余光扫了扫周围人的反应,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愣神两秒后,承认了该事实。
  与子竞客套两句后,说:“那…统帅听旨吧。”
  子竞恭敬回:“是。”
  但见宦官缓缓打开圣旨,拉着声调儿宣读:
  【门下:太皇太后懿旨
  桓卿听旨:
  哀家素闻定州郡守赵书淮,系出宗室,本应克己奉公,以彰天家德泽。不意其竟负圣恩,行止有亏,更与县令沆瀣,渎职贪腐。
  今特念其宗亲之谊,着即解职,由卿派人妥为护送返回建安,交予御史台勘问。
  卿此番查察详实,颇慰哀家之心。然此案干系重大,后续事宜自有台谏处置,卿可卸此任,毋需再过问。
  望卿善始善终,遣人沿途多加照拂,务使平安抵达建安。
  待事毕,上表复命即可。
  钦此
  宣德元年六月十一日】
  太皇太后懿旨宣读已毕,所有人面面厮觑,大气都不敢喘,雷声之下,是死一般的寂静,紫红色的闪电劈落,将众人身影衬得愈发凝重。
  谢骋与卢近侍分别跪于桓恂两侧,二人皱着眉峰,脸上担心的神色可见。
  杀亲王之子非同小可,而今太皇太后懿旨明发,着令将赵书淮即刻交出。然则……其尸身都已冰冷僵硬。
  这烫手山芋,教他们如何处置得妥当?
  况且,桓恂是在明知圣旨到来时,手起刀落割断了赵书淮咽喉。
  倘若此刻有居心叵测之人向传旨宦官密报此事,恐怕会引发难以估量的祸端。这般明目张胆的悖逆之举,只怕会招致更严重的灾祸。
  那后果……更加不可设想。
  “臣…接旨。”正在众人各个心中静待跪在庭院中央的人回话之际,一道沉静,毫无任何惧怕之感的嗓音响起。
  即便是在风飑电掣的狂风之下,听得也异常清楚。
  那宦官一听他要接旨,登时喜形于色,暗自庆幸来得正是时候,总算能给宫里那位主子一个交代。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