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仰头喝茶时,羽涅恰好瞧见少年离去时翻飞的绣金衣袂。
  琅羲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瞅了瞅:“看甚么呢师妹?”
  “桓子竞。”她无丝毫顾忌,张口而出他的名字。
  虽说这校尉算不得多大一个官,子竞为人,在他二人看来,也算和蔼,没有当官的架子。但她这般百无禁忌,随口就是人家名字,琅羲跟阿悔不免吓了一跳。
  阿悔忙拉了拉她衣袖,比划着:“师妹谨言慎行,桓校尉再如何平易近人,那都是官府的人,他还是个使枪弄棒的武将,这么叫人,小心触犯人心忌。”
  羽涅道:“我知道的师兄师姐,这不是在你们面前我才如此叫他,而且他人都走了,听不见的。”
  琅羲叹了口气,回道:“师姐知道你是个有分寸的人,但凡事小心微妙。”
  “知道啦师姐,我会注意的。”说着,她看向崔妙常的卧房,诧异问:“师叔与那张师兄,还未叙谈结束么?”
  说来也是巧合,昨日救她的人,竟是崔妙常友人弟子。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了。
  “还没呢。”琅羲回答,眼神同样转向那灰褐色的布帘,看不见里头的光景:“概是他们有要紧事谈,说的时间也就久了些。”
  阿悔听她二人说完,抬手比划:“这位张师兄面生得很,是那位远在岭南的师伯,新收的弟子么?”
  羽涅搅弄着泛着灰的颜料,气味有点呛人:“定然是。”
  他们三人再扯了会儿闲篇,琅羲与阿悔见她不用帮忙,便各自忙活去了。
  熬制颜料,需要耐心。羽涅性情刚好适合干这样的活计。
  她掇了张小板凳,坐在药铫前,一手捧着蓝色封皮的要事簿细阅,一手持火箸拨弄柴火。还不时抬眼,觑着铫中颜料熬煮的成色。
  真可谓是恨不得再多长一双眼睛,目前这一对眼珠,分明不够用。
  晌午日头足够盛,又是火烤,又是日晒。半个时辰过去,羽涅一张小脸被熏得通红,挺翘的小鼻尖上盈着薄汗。
  “哗啦”一声轻响,崔妙常门口绣着八卦图的麻布帘子,被从内掀开。
  “容丫头。”崔妙常第一个踏出房门,对她喊道:“去叫你师姐来。”
  “好嘞师叔,我这就去。”羽涅放下手中的簿子跟木勺,三两步跑到灶房门口冲里面在烧锅的刘婶道:“刘婶,帮我照看下药锅,师叔让我去叫小师姐过来。”
  伴着风箱'呼哧'声,刘婶从风箱后探出圆润的脸,爽快道:“得嘞,你尽管去忙。”
  “谢谢你刘婶”羽涅提着裙摆跑去了前院。
  她才奔至大殿阶前,眼角忽瞥见东侧丹房外杵着两名差役,手掌按在腰间弯刀上,一张方脸绷得铁紧,一板正经的。
  除此之外还有张黑脸,抱剑站在院中,正跟看贼似的盯着她。
  秉着一面之缘也是熟人,羽涅欢快打了声招呼:“卢近侍,昨儿怎不见你人?”
  谁知那铁面疙瘩理都不理她,竟兀自背过身去了。
  吃瘪而已,羽涅根本不往心里去,她瞥了下嘴,转头看到琅羲正送香客从殿里头出来。
  她转而眉开眼笑:“小师姐,师叔有事找你。”
  “我听见了,我送香客到观门外就过去。”
  “行,那我先回后院,药铫里还熬着东西呢。”说完,羽涅打算回后院。
  透过丹房的纸窗户,她不经意瞧见了抹熟悉的身影,五短身材,侧脸似峨眉山的猴儿,那不是堂堂何县令还能是谁。
  一副阿谀谄佞的劲儿,羽涅看了一时半刻,心念,有这种人把控边疆重地,北邺不亡,那简直算怪事。
  她轻啧了声,便摇头离开了。
  她丝毫没发觉,斜对面亮亮堂堂的屋子内,在跟人交谈的少年,拨弄着价值不菲的透影血珀珠,余光一顺不顺地睨向她。
  何仁之忙着给他进献一件又一件宝物,堆满了整个卓案。物件都不大,却各个大有来头,最次的也要值上百金。
  “原本这些东西,都是要送到校尉的府上去,可思及校尉为将士祈福,住在这道观,本官只能将这些薄礼,带到此地来。”何仁之那双鼠眼睛,闪露着精光:“此次怀远城多亏校尉支援,不然怀远,真是凶多吉少啊。”
  子竞放下那串透影血珀珠,转而拿起手边的那枚勾连螭纹玉韘,端详片刻:“何县令客气,你我同为北邺子民,都身处西北,帮你就是帮在下。”
  “是是…校尉说得是。”何仁之连声应答,暗自掀了下眸,继而言道:“但如若不是校尉前来,光凭城内驻军,可难以抓住突利军的俟斤。”
  子竞笑而未言,目光全然在那玉韘上。
  何仁之挺直脊背,稍微坐直了些,一副十成九稳之态:“现如今那俟斤在玄策军麾下,想必校尉已经审问过了吧。”他往前一凑:“不知校尉可有收获?”
  “还没呢。”子竞装作苦恼道:“昨日在下就跟县令府上的幕僚说过,那突利军俟斤,统帅要亲自来审,不允许将这俟斤转移至县府。”
  “我知道县令想要那俟斤,好审问出个一二,将功补过。”他话头一转:“但并非在下不想帮,而是没这个权力帮啊。”
  何仁之面色未动,微微点头,似是明白他的苦衷。接着,又俨乎其然,瞧着子竞:“那统帅他…可还有说其他事?”
  子竞温雅道:“说了,统帅他说…”他故意延长音调:“要治县令您的罪呢。”
  何仁之一副认罪的神态:“身为怀远县令兼任护军,柔然人在城七里之外还未察觉,这是本官安排人员失职,统、统帅要治本官的罪,那也理、理所当然。”
  静默须臾,子竞忽而一笑:“瞧把县令吓得,您何罪之有,攻城是突发情况,无法时时掌握敌军动向,也情有可原。”
  “都在边疆任职,统帅都理解。”他一改适才的凝重,语气松爽:“在下是跟大人开玩笑呢,统帅对县令可是万分偏重,望县令好好管理怀远。”
  “哎呀呀。”何仁之提袖擦了擦额头,苦笑道:“原是校尉逗本官,刚刚可真是让本官魂亡胆落,差点都喘不过来气了。”
  子竞附和笑着,谢骋在一旁,眼神如冷刃,嘴唇紧抿,像是竭力压着自己的杀意,不要在此刻一刀剁了那张鼠脸的头。
  何仁之从晌午一直坐到申时末。他本还想坐下去,不料家宅来了人,说其子何尘劳,全身痛痒难忍,似是得了怪病。
  闻此,何仁之登时起身告辞。
  回城前,子竞送他道观大门外,若无其事问他:“县令可否还有其他话,想托在下带给统帅?”
  何仁之诚朴道:“统帅日理万机,且又身体抱恙,本官怎好意思打扰。”
  听闻他这么说,子竞说了番“还是县令心细”,接着目送何仁之上了马车。
  待丝绸质地的帷幔垂落,正襟危坐在其中的何仁之,闭上双目,嘴角浮起一道夷然不屑的无声冷笑。
  见那何仁之走远,子竞笑容逐渐消失殆尽。
  谢骋正欲说其他事,后院一声穿透云霄的尖叫声,兀然传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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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 挺蠢的
  “岂有此理…怎会如此…”
  “全毁了…全毁了…”
  子竞闻声赶来时,一眼望见羽涅双手捧着一个陶碗原地暴走着。那副样子跟谁把她碗中的夜明珠,换成了土疙瘩一样。
  崔妙常正在交待琅羲观中事物,不用说也听见了院中的叫声,她走到门前,一把掀开布帘,高声道:“是不是锅炸了,有客人在,你这样大喊大叫成何体统。”
  羽涅倏然噤声,可怜巴巴的道歉:“对不起啊师叔……弟子忘记有客人在了。”
  眼见她要哭出声儿来,崔妙常叹了口气,音调低了不少:“到底发生了何事?让你这么备受刺激。”
  她边说着,脚步迈过门槛朝院中的人走去。
  “是这个。”待到崔妙常来到面前,羽涅把手中的陶碗往前一送:“孔雀蓝变成孔雀灰了。”
  纵然她没想着一蹴而就,做好了至少数十次回炉重造的心理准备。
  可现下面对这坨,灰到跟蓝色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三清祖师来了也无能为力的齑粉,谁看了都会心生绝望,阎王爷前来索命都不想挣扎,让他把这条命拿去算了。
  面对这般“惨状”,崔妙常垂眸看了眼,脸上并无失望之色,说道:“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你既然非要做这个孔雀蓝,就应当做好失败的准备。”
  “这才哪儿到哪儿,别跟你师叔我说,你这骑驴上街才出了家门口,就打算返程了?”
  羽涅打小最怵师叔崔妙常。她弄出这样的结果,本以为今日少不得一顿训斥,会斥责她不知天高地厚。可这次,预想中的责骂却未落下。
  她连连摇头否决:“弟子没有想过半途而废。只不过第一次结果跟弟子预想中的大相径庭,太差强人意了些。”她眸光一凝,眉眼间坚定无疑:“但弟子才不会随随便便放弃,定要弄出个结果来,务求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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