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然 第77节

  二人还未寒暄几句,便听得一声钟鸣撞过,如雷贯耳,震得人神台清明,头顶青灯颤动。
  随后,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似远非近:“——开卷。”
  话音落,二人身前便骤然浮现两枚半臂长的卷轴,云锦为底,下悬玉签,其上绘有十二种月令花,正是入城时所得的《群芳谱》。
  须臾间,二人不约而同攥住刻有真名的玉片,对视时,又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讶异与尴尬。
  沈期意识到谎言被戳穿,一时面红耳赤,率先移开视线,林斐然也不甚自在地动动肩头,侧身看向手中的谱图。
  谱图之上,十二种花仿佛干墨画就,颜色浅淡,却又栩栩如生,一抹灵光划过,花叶未动,独有一行狂草显现于卷轴两侧,笔势极快,言语寥寥。
  【‘开卷’可唤出群芳谱图,弟子间不可互相杀害,率先集齐十二月令花者,胜。】
  墨色隐去,四周也归于沉寂,除此之外,竟再无其他言语。
  沈期挪开褡裢,抽出腰间竹笔点在锦帛之上,凑近林斐然道:“文道友,你也只寥寥一句么?可这如何集花,花有何用,全都没说,这……”
  林斐然垂眸沉思,抚摸着掌中玉签,忽而想起自己在领取群芳谱时,曾与那寒山君有过口角,她还抽了一支暑荷,与他对过几招。
  后来,那荷花被她顺手塞入芥子袋中了。
  林斐然双眼微亮,立即从芥子袋中掏出一支粉荷,它的茎秆上尚且凝着几颗碎冰。
  沈期眉梢扬起,高兴道:“文道友,你竟有花,快试一试!”
  林斐然点点头,拿着花,打量着卷轴,一时竟有些无从下手,二人琢磨片刻,无果,她索性执着花枝在谱图上乱扫一通。
  忽然间,清香逸过,手中粉荷竟融作一捧清水,滴落画中,先是在荷叶上打了一转,随后才汇入荷瓣。
  淡笔勾勒间,一抹胭红自瓣尖染晕而下,墨画霎时有了颜色。
  沈期惊叹道:“竟进去了!”
  林斐然动了动空落落的手,有些后悔:“可是要怎么拿出来?如果灵力只能借助花而出,我们岂不是失了一朵?”
  笑容凝在唇角,沈期沉默,复又苦笑道:“大抵是我的错,我生来倒霉,许是离得太近,连累了你和你的花。”
  林斐然看他倒退数步,不由开口:“你变脸很快。”
  话语间也有些说不出的味道,好似故意叫人可怜他。
  沈期脚下一个趔趄,不小心踏入镂刻的缝隙中,右腿竟就这么直直落了下去,双臀撞上硬石,疼得他倒吸口气:“文道友,真是快人快语!我只是见惯了冷暖,所以在别人指责之前,先怪罪自己!”
  林斐然也就这么一说,其实并无他意,她只是第一次见到变脸如此流利之人,有些感慨罢了。
  “很讨巧的习惯。”
  她如此评价,随后撑着长剑,单膝跪在他身旁,俯身向下看去。
  原先她以为这个石笼是立在地上的,此时沈期一脚踩空,她这才反应过来,这个石笼应当是被吊在顶上。
  何必要吊起来?
  沈期先前还在之乎者也,句句道理,直到林斐然蹲到身侧,自带一股沉静之意,他便立即收了声。
  少女眉目深静,动作和缓从容,她的头微微偏开,似是在侧耳细听什么。
  几息后,沈期问道:“文道友,你在听什么?”
  林斐然摇头:“我只是在感受。”
  暗色之中,不可用眼,却也不能全然相信耳朵,能信的,便是千百次对战中磨砺出的直觉。
  “下方有东西在盯着我们,正在缓缓靠近。”
  沈期猛然将腿抽回,一时更是撞得青肿,他憋着气,声音愈低:“什么东西?”
  林斐然思忖片刻,果断抽出长剑,沈期立即噤声,贴着笼壁,默默看着她纵身而起,一道刃光划过,竟从青灯中挑出一抹烛火,燃于剑尖。
  她开口道:“活物,看看就知道了。”
  林斐然走至笼壁,横剑在前,烛火离她的双唇仅有一指距离,映出的幽蓝火光亮进眸底,却挡不住其间半分清光。
  她双唇微动,轻然的一口气吹出,剑上青焰落下,霎时间,如星火燎原般,火势猛然铺开。
  四周骤明,一瞬的火光,照亮此方斗兽场,照亮高悬的石笼,照亮一张忽而探来的血盆大口——
  “啊!”沈期惊呼一声,颤巍巍地护着林斐然后退两步,眼皮狂跳。
  一条巨大的虺蛇正绕柱而上,贪婪的目光紧盯二人,吻部涎水四溢,蛇信长伸,只差一点便要舔到石笼。
  “文道友!有妖兽!”沈期惊惧不定,声音颤抖,“但你别怕,我这么倒霉,一定会在逃跑时崴脚,届时你莫要顾我,只管超过我向东南处奔袭,那里有一道石门,我方才看见了!”
  林斐然无言看去,随后站到他身前,声音平稳:“你先安抚好自己,站在我身后便好。”
  沈期见她如此冷静,狂乱的心跳忽然平了许多,他眨眼看去,忍不住凑近一些,又问:“文道友,现下灵力不可用,如此巨大的虺蛇,你已有办法应对?”
  “有一点。”她按住腕间的夯货,只执起自己的弟子剑,“以往下山时,我斩过许多虺蛇,对它们很了解。”
  她纵身将唯一一盏青灯取下,交到沈期手中:“它们常年居于地底,视力很差,受不住强光。届时石笼落地,你便跑到边缘待命,一旦得我号令,便立即吹起烛火。”
  “好好好,我一定听令!”沈期接过青灯,又将它翻来覆去看了个遍,只觉得十分眼熟,“这是、这是……”
  “蓝焰青芯,火长九厘,寒意渺渺,这是青冥火。”林斐然凝神望向暗色,还有余力回答。
  沈期恍然,原来这便是一口生人气,半海浮屠起的青冥火!
  难怪方才只吹一口,便能灼烧出那般光亮!
  沈期越发靠近:“可是,我们要怎么下去?”
  “等。”林斐然忽然带着他后退两步,“柱子虽高,宽距却不够,它再往上行,却只会离我们越来越远,所以它一定会喷出毒汁,腐蚀石笼,叫我们跌落场中。”
  果不其然,暗幕中传来一声恼羞的震舌声,沙哑渗人。
  “转身!”
  林斐然立即拉着他回身蹲下,二人身穿皆是法衣,暂可抵挡毒液,可这石笼便不同了,不过片刻,顶部便松动起来。
  石笼摇晃之际,林斐然起身稳住身形,抓住沈期后领,抬脚踢向笼壁,猛然一震,石笼彻底下坠。
  虺蛇缠绕柱上,眼睁睁看着笼子落下,一时被打个措手不及,慌忙回身向下而去。
  沈期是实打实的太学府弟子,走的正是妙笔道,握笔的手不曾提剑,更不精武技身法,坠落之际,什么礼义廉耻统统抛还给夫子,只紧紧攀着林斐然,擒着青灯,将惊呼憋到口中。
  即将落地之时,林斐然带着他跃出石笼,于半空中翻身而过,沈期身上挂着的褡裢顿时被这速度甩飞,不见踪影。
  你们修剑的都这样吗!
  林斐然自是听不见他心中呐喊,甫一落地,她便放下沈期,纵身遁隐于暗色中。
  沈期手中持灯,是天生的靶子,他不敢耽搁片刻,立即从地上爬起,朝左跑去,心头狂跳之际,又听得悚然的沙沙声响逼近,涎水的腥臭传来,令人几欲作呕!
  “吹火!”
  朗声传来,沈期立即捻起一片青冥火,回身猛吹,一时间,灼热的火气爆裂开来,生生将虺蛇逼停,烧出一片白昼似的明亮。
  就在这明亮的刹那,林斐然快步而出,从虺蛇侧方跃起,寒刃划过,弟子剑娴熟而又刁钻地撬入鳞片之下,躲过它的天色盔甲,直刺嫩肉,连排划过,血腥乍起。
  虺蛇腹下渗红,极痛之时猛甩蛇尾,恨恨地冲林斐然而去,可她的身影再度隐匿,遍寻不见,它只得将怒气都发在提灯小子身上!
  沈期大骇,口中念着儒经,埋头往前跑。
  “吹火!”
  又是一声清喝,沈期还来不及思考,身体便已经率先停下,捻过一撮火焰,猛然吹出。
  虺蛇视线所及光芒大盛,十分刺目,眼中一时间除却白茫茫一片外,再不见其他,但它已经吃过这亏,短暂失明之时,蛇尾横扫而过,不给人近身机会。
  但林斐然显然是不准备给它时机喘息,趁它暴怒狂躁之际,她又从左侧蹿出,左闪右避,如法炮制,剑尖直取蛇腹,再次划出长长一条血痕。
  虺蛇恢复视力,仰天长啸,有一有二,难道还要有三?!
  它绷紧身子,不管其他,直冲那青灯而去!
  沈期转身便跑,但被激怒的虺蛇显然不如先前那般悠闲,不过几息,他便感受到了脖颈处传来的吐息——
  危急之际,他的霉运没有叫他失望,就在他莫名其妙踩上一粒石子,跪倒在地时,那追击而来的虺蛇也一头撞上石柱,闷响厚实,叫人心喜。
  沈期回头看去,心下似有所感,忙捻起一撮青冥火,果不其然,他听到那声命令。
  于是口先于心,再次吹出一缕生人气,光芒大盛之时,他看到林斐然踏着蛇身,飞纵而起,沉静的眉眼如同神山之女,净澈的眸光映着脏污之血。
  她落于蛇首,手中长剑准确地插入身前,倏而间,虺蛇停止动作,原先被划破的腹侧轰然爆开,落了一地。
  沈期举着青灯,目光微滞,略略张口向上看去,那抹身形如同一道锋锐的剑影般矗立其上,叫人再难移眼。
  虺蛇软软倒下,林斐然走下蛇首,手一挥,剑上腥血尽褪。
  她收剑回鞘,快步走向东南处的小门,谨慎道:“不知这里是否还有妖兽,我们所剩青冥火不多,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哦、哦!”沈期提着青灯,撸起袖子,跑到附近拾起自己的褡裢,又向林斐然飞奔而去。
  此人不论是决断、心性还是耐性,都实在高人一等,他决定了,在走出这个怪地之前,他要唯她马首是瞻!
  两人推开东南处的小门,门后是条仅供一人通行的窄道,沈期提着灯走到后方,只觉得阴风阵阵,又忍不住搓搓胳膊,向前靠近几分。
  “文道友,这条会不会是死路?”
  林斐然头也未回,声音却并无冷意,反倒十分温和:“不会,场内就这一道门出入,圣人与我们无冤无仇,何必辟出一条死路。”
  沈期又嘀咕起来:“但是我运道不好,万一……”
  林斐然却道:“祸兮福所倚,方才你不好的运道也救了你一命,况且若是没有你提灯相助,凭我一人,今日定是苦战,运道是运道,你是你。”
  她又疾行几步,只见四周灯火弱下,她回身看去,却见沈期愣愣站在原地。
  他从未想过,这样的话会从一个生人口中说出,他们甚至不知晓彼此的真名。
  就在他心绪翻涌,波澜乍起之际,只见林斐然蹙眉道。
  “你做什么?这条道如此狭窄,想必正是留给虺蛇通行之地,再不快些……”
  波澜乍平,不待林斐然说完,沈期便提着灯匆匆走去。
  果然,学长学姐们说的字字珠玑,不要与修剑的谈论半点感怀。
  林斐然心下不解,正欲开口之际,眼底黑鱼忽动,耳边便传来几声极浅、极轻的喘|息,极富餍足之意,叫人听之耳热。
  她脚步一顿,随即不动声色前行,却以心音传道:“尊主?你还好吗?”
  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响起他略显沙哑的声音:“好啊,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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