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他一语双关,目光灼灼,“也奇怪,陛下竟从未对您提过臣的家事么?”毕竟,他亲口对皇上说过。
楚南乔眸光微动,并未接话。父皇对此,确乎讳莫如深。不过,既然父皇清楚,还仍对其信任有加,想必也是家世清白之人。
思及此处,他也便没有了追究的心思。
此时,苏闻贤从小几下层端出一碟精巧杏花糕,甜香隐隐。
他取出怀中锦帕,仔细擦了手,指尖方轻捏着一块糕,递至楚南乔面前:“殿下可要尝尝?下臣特地托人从青城带回的,甜而不腻。”
楚南乔素不喜甜,下意识便要推拒。
然而,“不必”二字几乎脱口而出的刹那,那段深埋于心的记忆毫无征兆撞入脑海。
又想起莫北说,那时他高热,嫌汤药苦涩难以入口,那人便总是“自作主张”,悄悄在其中调入白甜。
思及此,他心神微恍,已到唇边的回绝竟悄然咽下。眸光垂落,望着那抹甜意,他指尖微蜷,似有挣扎。终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
苏闻贤唇角轻扬,溢出一声低笑,未待楚南乔反应,已抬手将那块细糕径直轻抵于他唇间。
楚南乔蓦地睁大双眼,长睫急颤,眸中满是惊诧与无措。温热的触感自唇上传来,咽下不是,避开更不是。
他只觉耳根发烫,一时僵在原地。
却见苏闻贤自己亦拈起一块,从容含入唇间,眼波悠悠流转,意有所指地低语:“殿下若不愿自己动手……下臣亦不介意,以口相渡。”
楚南乔猝不及防,微启的唇瓣恰好迎上那抹甜软。
糕点倏然滑入口中,绵密的触感与清甜瞬间弥漫开来,竟将他方才那点不自在也悄然化去几分。
苏闻贤见他竟真的咽下,眼底倏然掠过一丝得逞的亮色,笑意愈发深浓。
然而他的手指非但未退,反以指尖若有似无地抚过楚南乔的唇瓣,感受那柔软的触感。
楚南乔周身一凛,当即欲拂袖起身。
苏闻贤却已先知先觉,手指倏尔撤开,转而精准地扣住他的手腕,温声诱哄:“好殿下,下臣不过见您唇角沾了糕屑,代为拂去而已。”
他语意无辜,眸底却漾着戏谑,“殿下方才……又是想到什么了?”
楚南乔面颊微热,又恼又羞,终是忍不住嗔道:“你……为何次次都要这般?”
苏闻贤凝望着他,目光温柔得几乎能将人溺毙,声音低沉而缱绻:“殿下,臣的心意,您早已明了。”
他语速放缓,带着诱哄般,“是要臣……再重说一遍?还是说,殿下其实想再听一次?”
他这般坦荡,反倒让楚南乔无从招架,只得轻叹一声,作势便要抽身:“看来是没法与苏大人好好说话了。既如此,孤先告辞。”
“好。”苏闻贤应得出奇地干脆利落。
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回应,让楚南乔微微一怔,准备离去的动作顿在原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愕然。
画舫靠岸,夜色已沉。
楚南乔蓦地收住脚步,衣袂微动,终是打破了这份寂静,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与疏离:“苏大人,你还要跟到几时?”
苏闻贤于他身后三步处稳稳立定,拱手一礼,语调是一贯的慵懒散漫:“下臣职责所在,自然是要护送殿下平安回府。”
“孤并非弱质女流,你无需如此。”楚南乔眸光微黯,侧过半张脸,月光勾勒出他紧抿的唇线,无奈与不悦交织。
苏闻贤看着他清绝的身影。殿下自然非弱质女流,可在自己心中,他如此美好,如此高贵,哪是寻常弱女子可比。
他眼底深意浮动,面上却依旧恭谨如常,只缓声道:“殿下说笑了。”
楚南乔静立片刻,终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似是妥协:“……随你罢。”
苏闻贤闻言,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松,旋即提步上前,与之并肩,默然同行于这皎皎月色之下。
“殿下,到了。”苏闻贤轻声道,目光仍胶着在楚南乔身上,尤其是发冠旁那抹他亲手系上的那抹青碧。
“有劳。”楚南乔低应一声,转身走向太子府。
苏闻贤目送他背影直至府门,眼神温柔,却在楚南乔踏入府门的一瞬转冷。
他看向角落阴影处,声音低沉冰冷:“看了这么久,也该看够了。”
暗处身影猛地一颤,显然未料早已暴露。
不待对方反应,苏闻贤已如极速逼近。
身形如鬼魅掠至黑衣人近前,指间寒光一闪,暗器精准没入对方喉间。
那暗桩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闷响,便软倒在地。
苏闻贤面无表情,冷哼了句:“岂非是什么人都能盯梢的吗?!”
不远处,刚踏入府门的楚南乔脚步微顿。
他同样敏锐地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气息,以及极轻微的倒地声响,而后那抹气息跟着消失。
楚南乔不禁莞尔——这人行事总是如此利落,毫无转圜余地,更不留半分情面。
可偏偏对自己……
然而,一回到静谧寝殿,方才船上所有强自的镇定、刻意维持的平静,顷刻瓦解。
他反手合上门,背靠门板,只觉心口悸动如擂,几乎要撞出胸腔。
空气中仿佛还萦绕着苏闻贤身上清冽的檀香,与他指尖擦过自己颈侧的余温。
他蓦地抬手,近乎慌乱地扯下那根方才还觉妥帖的飘带,连同那只雕工精致的锦盒,被他负气般掷在地上!
“无耻之徒!”他低声开口,似在骂苏闻贤,更似在骂那个未曾坚决推开、甚至默许了的自己。
视线落在地上那抹青碧之上,桃花翠竹纹样在宫灯下依旧精致。
他怔怔看了片刻,脑中闪过那人系飘带时专注的眼神,递杏花糕时暗藏的期待,还有解决暗桩时那利落的身影……
终是轻叹一声,俯身将其一一拾起。指腹摩挲过锦盒光滑的表面,方将飘带仔细叠好放入,又行至内室,打开一只紫檀木箱,将其郑重放入。
箱中,赫然躺着白日收到的那封字迹潇洒的信笺。
“此情脉脉,纸短难尽。”——几字跃入眼中,楚南乔如被烫到般猛地合上箱盖。
心,又一次乱了。
——
翌日,皇宫。
御书房内,楚景渊未多看恭敬行礼的苏闻贤,只将一份卷宗推至案前。
“看看吧,”皇帝声音沙哑,“太子昨夜送来的。关于杜若晨那桩案子,有些有趣的发现。”
苏闻贤依言拿起,迅速翻阅。
卷宗内竟是几份清晰指向兵部那名郎中和失踪军需官暗中往来、篡改账目的证据,甚至附有那名原已失踪的军需官画押证词,直指其受顾相一系指使,刻意构陷杜若晨。
证据条理分明,直击要害,绝非一日可成。太子显然早有准备。
苏闻贤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凛。他放下卷宗,恭声道:“陛下,证据充分,如此看来,杜将军确然蒙冤。”
楚景渊深深看他一眼,浑浊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朕让你主审此案。你以为,如今该如何处置?”
苏闻贤垂眸:“回陛下,既有新证表明杜将军或遭构陷,臣以为,当立即释放杜将军,并彻查诬告之源及军需官下落,以正视听。”
皇帝静默片刻,方缓缓道:“便依你所言。闻贤,莫负朕托。”
“臣,遵旨。”苏闻贤躬身退出御书房。
直至宫门外登上马车,他紧抿的唇角才缓缓牵起一丝复杂笑意,低语:“殿下你……原来早已运筹帷幄。”
自己竟低估了他。原以为楚南乔昨日是为求情而来,却不料对方早已握有翻转局面的筹码,只是隐而不发,静待时机。
——
回到刑部,苏闻贤即刻下令释放杜若晨。
不多时,杜若晨大步出狱,虽衣衫略显凌乱,神色却依旧倨傲,行动间不见受过酷刑的痕迹。
他行至苏闻贤面前,冷笑一声,语带讥讽:“苏大人果然手眼通天,想抓便抓,想放便放!这出戏,唱得可还精彩?”
苏闻贤屏退左右,淡然视之:“杜少将军此言折煞本官了。真相既已大白,自当还将军清白。将军莫非……在狱中待得习惯了?”
“你!”杜若晨怒目而视,“少在此惺惺作态!若非殿下……”
“若非殿下明察秋毫,运筹帷幄,将军此刻恐怕还需多受几日委屈。”苏闻贤截断他的话,语气平静却意有所指,“将军既得自由身,还是速回府中整顿为宜。经此一事,望将军日后用人,更加谨慎。”
杜若晨重重一哼,虽满面怒容,却也不再多言,拂袖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