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嗯。”
  吃了两串肉,叶予庭状似无意地把话题绕回温执意身上:“我今天不是去找温执意吗,本来想约他吃顿饭,扑了个空。”
  “那个点他早下班了。”
  “他说他有约了。”
  “我知道。”
  顾轻舟拿起烤串,换了个方向放,使尖锐的那端全部对着叶予庭,叶予庭只好伸长手去拿东西吃,“你幼不幼稚?”
  “我们成年人都是有话直说的。”顾轻舟像是渴极了,一口气把剩下的啤酒灌下去:“我见到那男的了。”
  叶予庭松了一大口气:“我就怕这事儿打击到你。”一串肉吃了一半,又拿着油乎乎的签子朝他面门点点,“不对,你不会已经对他干了什么吧?”
  “你说谁?温执意,还是蒋一阔?”
  暖黄色的餐厅灯在大理石餐桌上投出顾轻舟的影子,边缘模糊但又棱角分明的一张脸,神色是和石材一样的冰冷质地:“我还没和温执意摊牌。”
  冷掉的食物香气变得腻味,喝进去的啤酒使胃胀起来,仿佛能感觉到麦芽在里面发酵。顾轻舟的身体变得沉重,说出来的话却轻得没有底气:
  “但我不打算祝福他们。”
  窗外起了很大的风,把玻璃敲得砰砰作响,他们没(n)(f)有人再说话。
  良久,叶予庭起身关上了窗。屋内的空气不再流动,闷得如同阴沉沉的夜色。
  “算了吧。”
  顾轻舟走到他旁边,向外望去,狂风中楼宇和街道依旧沉静,只有树枝在徒劳地抖。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不知道。”
  “那你劝我算了。”
  “因为如果没有他,温执意会一直是那副鬼样子也说不定。”
  蓦地,停在路边的迈巴赫旁,温执意熄掉烟,接过蒋一阔递来的口香糖对他笑了一下的样子浮现在顾轻舟眼前。
  “不用我说你大概也知道,你刚出事那几年,他不好过。”
  刚从迫降事故中死里逃生,又亲眼目睹爱人葬身火海,叶予庭无法想象,温执意怀着怎样的心情操持完了顾轻舟的葬礼。
  仪式上,温执意并没有和顾轻舟的父母站在一起,而是站在负责主持的工作人员身边。
  仪式厅中央有三台电视,两大一小,滚动播放着悼词和顾轻舟生前的照片。顾轻舟并不怎么爱拍照,除了证件照和学校、工作场合留下的零星几张,那些他笑得很好的照片多是从他和温执意的合照里裁出来的,画面截取得很好,看不出来旁边有另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幸好温执意背对着屏幕,不会看到背后的电视上和他分割彻底的顾轻舟。
  前来悼念的人排成两列,每人手里拿着一支长杆白色菊花,依次走上前,身旁的工作人员就沉声喊道:
  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献花。
  那些人里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分别,温执意从头到尾只盯着那些被放在案台上的菊花,顶多在他们弯腰时扫到两个头顶。
  放下手里的花后,最前排的人离开,绕过案台走至斜后侧,和站在那里的顾轻舟父母握手。这种时候来客和双亲往往都会微微低下头,错开彼此含着泪光的眼睛。
  叶予庭轻轻拍了拍顾原的肩膀,走出花厅后忍不住回头,出口和入口是并排的两道门,还未行过礼的人正从他身边进去,走到温执意面前。
  早在仪式开始前,叶予庭和一些关系亲近的朋友就到了殡仪馆帮忙,几个朋友留在外面发绢花和白菊,叶予庭则去休息室找李雨微和顾原。
  里面有争论声,他开门的手停住。
  “你就站我旁边,谁会那么没眼色来问你是谁!”
  “我在工作人员旁边,也是一样的。”
  李雨微的声音里带着哽咽:“随你吧。”
  有脚步声,应当是温执意走到她身边,低声安慰:“不管站哪里,我总是在的,我们好好送他最后一程。”
  很快,他拿着一副挽联匆匆出来,撞上门口的叶予庭,点点头算作打招呼。
  丧仪的大部分事情都是他在操办,大到场地流程,小到讣告挽联,温执意主动挡在了顾轻舟父母面前,把他们和这场宣告死亡的仪式隔开,充当一道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缓冲屏障,希望这样能略微减缓他们的心痛和哀伤。到了真正的告别仪式,他却又退开一步。
  门口,温执意正和工作人员一起,小心把前厅原本挂着的挽联换下来。
  叶予庭知道,他是不希望有人议论顾轻舟的性取向。
  其实顾轻舟自己从不遮掩,如果他还在的话,迟早会把他介绍给所有亲戚朋友同事哪怕是沾一点边的路人认识。他对于婚礼的畅想总是极尽盛大之事,场地要在空旷的草原或者海边,最好把两人认识的人全都请到场,天大地大,他要放九百九十九注烟花,和全世界一起庆祝他和温执意终成眷属。
  想到好友说过的那些傻话,叶予庭仰起头,眼眶热热的。
  直到仪式结束,温执意都一动不动地守着案台,空桌子堆满了花,而他眼里始终没有泪落下。
  中午大家简单吃了顿饭,之后很长时间,他和温执意默契地选择不再见面,就像葬礼来宾和顾轻舟的父母避开对方的眼睛。
  其实后来想想,那时候温执意已经有自弃的迹象,只是他太平静了,让人察觉不到,水面之下生出一片沼泽,他正在干涸。
  第9章 解脱
  再听到温执意的消息,是他辞职了。
  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可是闹得很难堪。
  对温执意来说,学习和工作好像都是简单模式,他顺理成章地进了长临大学,录取通知上是本硕连读,毕业前由当时的导师保荐进了能研所,领导也是一位上学时带过他的老师,很看重他,刚一工作就顺利进入了核心项目组。
  那位领导把他当作重点培养对象,对顾轻舟的离世深表惋惜,也破格替他批了丧假,因此当他贸然提出离职,又吃惊又生气。
  震怒之下,他对温执意说了一些重话。诸如有什么能比你的前程还重要、离开那个人你就不能过了是不是。最后他用力一拍桌子:
  “你告诉我辞职了你要去哪儿?要是另有高就,我绝不拦你。还是说你打算从此回家躺着,每天以泪洗面,做一个废物?”
  “对不起。”
  办公室的门开着,外面人影攒动,不知多少人在支起耳朵偷听。温执意向他鞠了一躬,看起来疲倦极了。
  “我是废物。”
  “我可以走了吗,老师?”
  “你出去!”领导将桌上的茶杯用力掷到他脚边,滚水溅到他的裤腿和鞋面,温执意感觉不到痛,木然地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之所以叶予庭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现场有位同样毕业于临大的好事研究员录下了全程,把视频发在了他们校友群里,配上一句阴阳怪气的“天才的陨落~”。
  人总是喜欢吃瓜的,温执意太耀眼,下坠的方式也轰烈,真一颗流星似的。群里很快掀起了一阵讨论,其中落井下石的也不在少数。
  “哈哈,在学校的时候只觉得他是个装货,没想到还是个情种”
  “学霸私生活这么精彩啊,那些给基佬递过情书的女同学心都稀巴烂了吧~”
  “不会殉情吧?死了俩人埋一个棺材,家人是不是还得考虑考虑谁上谁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话越说越过分,甚至有人用视频截图p了一张表情包,在温执意脸上打了“我是废物”四个大字。
  很快,那个表情包就伴随着“哈哈哈”在群里刷了屏。
  消息不停滚动,满屏幕都是温执意疲惫的神情。叶予庭心情复杂。
  那些人讨论得热火朝天,可是大部分人和温执意其实根本没有交集。
  温执意的性格,说好听了是清高,说难听点就是孤僻,他没什么朋友,但也不至于太得罪人,在做小组作业的时候他甚至很受欢迎,因为哪怕其他人都在划水,他也会把一切搞定拿到高分,且绝不在朋友圈挂人。
  没准所有充斥着不堪入目消息的群聊里,他才是唯一真情实感讨厌过温执意的人。从高中时候起,他就一直在和温执意竞争,又总是被他压一头,屡战屡败的滋味实在不好过。
  拿到排名写着“2”的成绩单,看见模范卷姓名栏写着温执意名字,那个一脸苦相的家伙又在礼堂舞台上发言……
  无数个时刻,叶予庭恨他恨得牙痒,心想如果温执意跌个跟头就好了,如果他突然被球砸到脑袋智商下降130,或者无可救药地迷上某个明星、某款游戏,再也无心学习就好了。
  明明他才是最渴望温执意的神话终结的人,可是当这件事真的发生,温执意从传说里跌出来,成了人人可以嘲笑的蠢蛋,叶予庭只觉得非常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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