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科学的冷静与修复的温柔,在这片晨光中彼此交织,化作一场无声而坚定的默契。
裴青寂将调好的矿物溶液缓缓倒入雾化装置,液体沿着透明管壁缓缓下滑,折射出一层细微的光。
林序南弯腰检查喷嘴角度,手指在仪器表面轻轻一掠,指尖带起一阵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
“气压稳定在0.25mpa。”他低声汇报。
裴青寂点头确认,指尖在控制面板上输入频率参数,目光如同一条被拉至最紧的线,将外界的所有杂音隔绝。
“超声启动——”
一声轻微的脉动声随即响起。
雾化装置吐出第一缕白色微雾,细腻得几乎看不见颗粒的边界,顺着空气的缓流,在微光的切面中像极光般缓缓舒展。
两人几乎同时屏住呼吸。
雾滴在空气中旋转、分散、再汇聚,像被无形的力牵引汇聚成丝状的薄雾,沿着裂隙的纹理精准滑落。
林序南的视线紧紧追随那道雾化轨迹,呼吸几乎与气雾的扩散同步。
“扩散角度……完美重叠。”
他压低声音,连一贯冷静的语调都藏不住一丝轻微的颤动。
裴青寂抬手调出3d扫描的实时叠加图像。
屏幕上的红色裂隙线与气雾的蓝色轨迹缓缓契合,误差小于0.1毫米。
那一刻,数据像被晨光点亮,冷冽的数字与微雾的光影交织成一幅静谧的图景,精确得仿佛在对千年前的壁画低语。
“粒径分级——开始记录。”
林序南迅速操作,手指在触控板上飞快跳动,动作精准而连贯,像在与仪器的节奏共振。
裴青寂站在一旁,目光锁定仪表数值,偶尔低声提示气压的微小波动。
两人几乎不需要多余的言语,每一个参数的变化、每一条数据的跳动,都在彼此的眼神中被瞬间传递并且相互确认。
十分钟后,第一批沉积顺利完成。
雾化装置逐渐停止运转,空气中的雾气渐渐沉降,留下淡淡的矿物香气。
裴青寂小心取下样品,放在光学显微镜下。
随着镜片的调焦,裂隙表面的颗粒层一点点清晰呈现——
纳米颗粒均匀贴合在颜料层之上,晶格边缘整齐,没有任何界面应力的裂痕。
林序南俯身观察,视线在镜片中停留片刻,嘴角缓缓扬起。
“粒径分布误差不到0.12%。”他抬起头,眼神亮得像被晨光点燃。
“这是……完美的匹配。”
裴青寂看着他,唇角终于浮出一个久违的放松的笑容。
没有夸张的欢呼,只有一种深藏的满足在两人之间流动。
这一刻,千年的壁画、纳米的晶格、数据的冷光与他们的心跳交织成一个完整的瞬间——
他们仿佛听见了壁画深处的呼吸,也听见彼此心底的共鸣。
裴青寂把电子天平调至毫克精度,确认数值稳定后,才取起干燥匙,轻轻舀取矿物粉末缓缓倒入烧杯。
朱砂与孔雀石的粉末在空气中轻轻扬起一层细雾,散发出淡淡的矿物气息,像从古老岩壁中渗出的微弱呼吸,在晨光里带着一丝凉意。
林序南戴好防护手套,将搅拌棒稳稳伸入烧杯。磁力搅拌器启动后,液体的表面被带动成一个稳定而平滑的漩涡,中心的液面微微下陷,如同被无形的力牵引。
新加入的溶剂被一点点吞入漩涡深处,粉末逐渐分散溶解,乳白色的悬浮液缓缓形成。光线透过玻璃烧杯折射进液体,映出一圈浅蓝到银白的柔和晕光,像是壁画颜料在水中悄然复苏。
实验台另一侧,离心管、微量移液器、标准溶液一字排开,反射着金属灯光,静静等待下一步操作。
裴青寂俯身调节恒温槽,确认水浴维持在4.0c,温度指示灯稳定跳动。
林序南则低头校对记录表,浓度、粒径、ph、雾化压力,每一项数据都像齿轮般环环相扣,精确到没有一丝空隙。
“正式溶液需要两小时完全稳定。”
林序南合上记录本,摘下手套的动作干脆利落,声音却压得极轻,仿佛害怕惊扰溶液中尚未平衡的微观结构。
裴青寂瞥了一眼恒温槽上亮起的数字,目光中闪过一丝确认后的笃定,“在稳定期内做一次离心检测,确认粒径分布,再开始装便携雾化仪。”
恒温槽上的数值在既定范围内缓缓跳动,蓝色指示灯闪烁着规律的光。
裴青寂最后一次记录下温度与ph,合上笔帽的那一刻,空气里弥漫的矿物气息似乎也随之沉静下来。
林序南俯身检查离心管,轻轻晃动,乳白色的悬浮液在管壁上留下柔和的光晕,宛如一片被初雪覆盖的岩面。
溶液的黏度和色泽都已达到预期的稳定值。
裴青寂拉开恒温箱的门,将那几支核心样品小心装进加厚的运输盒,逐一扣上固定扣。
实验室的排风机依旧运转着,发出均匀的低鸣。
裴青寂和林序南小心地抬着实验装置盒,沿着狭窄的石阶缓步走进洞窟。
古老的空气里混杂着细微的砂砾气息,微凉而干燥,带着岁月沉积的味道。
壁画在昏黄的光线下缓缓显露,线条和色彩像在呼吸。褪色的矿物颜料仍透出难以掩饰的辉光,仿佛千年之前的工匠刚刚放下画笔。
裴青寂目光掠过那些细致的纹理,心口像被一股无声的力量轻轻牵动,却又很快回到实验的冷静。
林序南打开便携式3d投影仪,扫描数据在半空中浮现成一幅立体蓝图。
网格线与壁画轮廓精准叠合,非重点区域在图像中被柔和地圈出一层浅蓝色光晕。
“这里。”林序南抬眼示意,语调压得极轻,像怕惊动墙上的一粒尘埃。
裴青寂点了点头,从器材盒中取出一支低能量标定光笔——这是一种专为文物检测设计的冷光圈定仪,光束稳定且无热效应,不会对颜料层造成任何辐射或温升伤害。
光束开启的瞬间,一道极其柔和的淡金色圆环缓缓浮现在壁画表面,像一枚无声的呼吸印记,将那块非重点区域温柔地托举出来。
林序南半跪在地,调节光笔的角度与焦距,指尖微颤却极稳。冷光在他指尖的微调下渐渐收缩,直到与蓝图上的中心点精准重合。
“误差小于0.05毫米。”他低声汇报。
裴青寂立即在记录板上标注坐标,并确认光圈边界的光强分布。两人几乎不需要多余的交谈,每一次调节都像是与千年壁画的无声对话。
洞窟里,只能听见仪器轻微的运转声与两人放缓的呼吸。
那一刻,冷光与古画交织成一片宁静的辉映——既是现代科技的边界,也是一道不被时间侵扰的守护线。
“机器还需要半小时才能完全稳定,我们先出去吧。”
林序南压低声音,轻轻收起记录板,目光掠过仪器上的读数又转回裴青寂身上,“在这里待太久,二氧化碳浓度会升高,对壁画也不好。”
裴青寂点了点头,随着他一同走出洞窟。
刚一踏出洞口,外面的光线微微刺眼,他眯了下眼,视线随即定格——洞口阴影处,一个人正佝着身子坐在石阶旁。
裴青寂眉头一蹙,脚步不由自主地快了几分,在那人面前停下。
“……怎么是你?”
第80章 微尘入画(九)
“裴……裴老师。”老孟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缓缓直起身来。
风从洞窟口卷入,带着细微的砂砾,打在他那张被风吹得泛着红晕的脸上,皱纹里都是干裂的痕迹。
裴青寂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他,盛夏的日头明明炽烈,老孟却穿着一件自己缝制的薄棉外套,旧得发白,棉线处还能看到粗糙的手工针脚。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藏着长时间风吹日晒的疲惫,像是守在这里已不知多少个白昼与夜晚。
裴青寂转头看了眼旁边的工作人员,正想上去开口,林序南就先他一步走上前去。
“您好,这位老先生是我们的旧时,不知道他还有多久能结束工作,您方不方便让我们说几句话?”
那名工作人员微微一怔,视线在几人之间来回打量。
片刻后,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露出一副恭敬的笑容,“您请便,这边我看着。老孟,你怎么不早说你认识裴博士啊。”
老孟只是干笑了一下,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声模糊的回应,没有多余的言语。
“我还以为你回敦煌是准备安稳过日子了。”裴青寂走近几步,侧身示意老孟到一旁说话。
他们走到离洞口稍远的石壁边,风声稍稍小了些。
“我无儿无女,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老孟低低地开口,嗓音沙哑而缓慢,“在老房子一个人待着,日子空得很。听说这边的考古队发现了新的壁画,我就想着能来帮点忙也好,守在这儿……总比在屋里发呆强。”
他的话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凄凉,像是风沙里被磨得发白的旧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