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卷天卷地的裴博士,一声不吭无故旷工,谁会注意不到?“
林序南语气随意,像玩笑,却又不像真的玩笑,尾音还带着一点散漫的拖,可那句“谁会注意不到”说出来的时候,竟不小心重了一分,像没拐好弯就滑进了情绪里。
裴青寂没有接茬,神情也没变,只是轻轻地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一条腿随意地搭在另一条上。
但他的眼睛却没移开,依旧停在林序南那一侧脸颊的光影交界处,像在欣赏什么,也像在等什么表情从那片光里浮出来。
“那要不要我下次告诉你?”
像是提议,又像是逗趣,甚至更像一句温和的试探,尾音没有卷起来,而是往下压,收得极近,像是怕惊扰到什么。
林序南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略略偏头,看着台面上那张被暖光烘着的图纸。操作台上的光晕在他们之间落下一段模糊距离,谁都没有跨过,但空气却像被悄悄升温,烘得发烫。
没人说话,安静像被刻意延长,连呼吸声都清晰得不真实。
窗外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低沉的鸣笛,远远的,压得很低,像是有人从极远的地方翻出一个藏了很久的梦。
林序南听着那声长音,眼神却没离开图纸,像只装作漫不经心却悄悄摇着尾巴的小狗,软软地哼唧了一句,“下次……早点回来。”
几乎是一句随口说出的话,却带着一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轻轻松动,像绷了一整天的弦,终于在夜色里悄悄卸了半寸力。
***
林序南陪着裴青寂又熬了几个晚上,slc03组_05号的重绘终于全部完成。
图纸静静摊在操作台上,纸面铺平,线条交错处精准地落在灯光中央,像一场终于落定的雨,安安稳稳地落在深夜柔软的静里。
两人一左一右地坐着,都没说话。
裴青寂摘下手套,慢条斯理地放在一旁,像在给这个阶段划上句点。
林序南还撑着下巴,看着图纸中央那条主轴,眼神却没焦点,像在出神。
屋里一如既往地静,只剩下仪器偶尔闪几下灯,像远处海面上偶然一晃的渔火。
“好像也没多难。”裴青寂解开袖口,语气懒懒的,带着熬夜后的轻微疲惫,嗓音低哑,像是刚从水底捞出来一般。
林序南没动,只动了动嘴角,轻轻哼了一声,“你昨晚两点半开始渲染第五遍,今天早上四点还在量比例,是不难。”
“那是手感问题。”裴青寂毫无负担地说着,低头用指尖理了理图纸边缘微微翘起的一角,像是哄着什么,“渲染线偏离一点,都会有影响。”
林序南歪头看他,声音懒得像一条从喉咙滑出来的线,但却带着明显的笑意,“这图谱可不像你似的有强迫症。”
裴青寂没抬头,只是笑了笑,那笑意浅浅的,从嘴角浮起一点,又很快隐了下去,像沉在水面下的灯火。
一阵风从走廊那头吹进来,窗户又被吹得微微震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响,像有人隔着夜色轻敲了一下屋角。
林序南站起来去关窗,手背顺势抹过玻璃上缓缓滑落的水珠,水凉得发紧,像一瞬间将人从某种温热的错觉中唤醒。
他转过身回头的时候,裴青寂正仰着头看他。
不是刻意盯着,而是那种不经意抬头时,刚好撞上彼此目光的角度,像人刚从一个完全沉浸的状态抽身出来,看到灯下立着一个人,一抬眼,眼神就已经落在了那道光里,连带着被这道身影短暂地晃了一下神。
林序南的手还搭在窗把上,隔了两秒才收回来。
他没立刻回到座位,只是倚在窗边,像是懒得再动。
裴青寂的视线没挪开,眼角笑意很浅,“你又不回来了?”
“脚还在房间里呢。”林序南回得很自然,语尾压得低,却不知怎的,听上去竟带着点掩饰不住的心软。
他的视线落在裴青寂右脸上那道浅浅的红痕上——那是连续几晚低头伏案留下的,像细线一样缠在皮肤上,一看就不舒服。
林序南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然后走了过去,把桌边那盏无影灯的亮度调暗了一格,暖光顿时收紧了一圈,整个空间一下子柔和下来。
然后他又伸手,把一瓶没拧紧的眼药水轻轻推到裴青寂面前,动作干脆利落,但却极其温柔。
“你昨晚揉眼睛揉得太狠了。”
“观察这么细呢?”裴青寂轻轻挑了下眉,像玩笑,又像真心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语气像玩笑,语速却慢得像带着水汽,尾音拖着,像是不经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又不打算掩饰什么。
林序南没接话,只是低头把图纸重新整理,动作不快,却出奇安静,像是为这个夜晚拖延一点尾音。
桌上光影重新移动,两人的影子一点点靠近,却始终没碰上。
裴青寂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瓶眼药水,却没有立刻动,只低着头,唇角扬起一点几乎看不清的弧度,低低地笑了一声,“你对谁都这么细致?”
林序南没立刻答话,低头扣紧图纸卷轴的动作缓了半拍,像在拖延,也像在给自己一点缓冲时间。
过了几秒,他才语气地回淡淡地开口,“不是对谁,是对眼睛。”
说完后,他自己先轻笑了一声,嗓音低得像像弹弓上弹出一颗小石子,声音不大,却精准地击中了某片柔软。
裴青寂微微侧头,眼角的光像被这句话撩了一下,没急着说话。
嘴角挂着笑,嗓音压低了些,却带着那种不紧不慢、偏偏像在引火的懒意,“那我还得谢谢它们了,替我争了点特殊待遇。”
林序南没抬头,耳尖却悄悄泛起一点微红。
他将图纸抱在臂弯里,装作随意地转身去关了桌角的第二盏灯。
屋里光线更暗了一些。
空气也更沉了几分,像什么被有意放轻了脚步,却离得越来越近。
这时候,裴青寂突然轻声问了一句,“明天几点来?”
他的声音落得很轻,像怕惊动什么,又像只是借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把这片短暂的夜色留得久一点。
林序南背对着他,语气还是那种不紧不慢的调子,像是无意,又像故意收不住尾音,但句末不知为何轻轻顿了一下。
“你几点到,我就几点喽。”
他说得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话尾轻轻顿了一下,像压着什么刚冒头的东西没让它出来。
他又慢慢补了一句,语气像例行公事般顺手加上的注解,也像是往某个安全边界轻轻退了一小步,“毕竟是裴博士带队,自然要跟着裴博士的节奏。”
话音刚落,灯光恰好晃了一下。
裴青寂的嘴角在没被灯照到的角落里,悄悄翘了起来,语调刻意拉长一点,声音落得低又温热,像细雨贴着耳廓落下,“好啊,那我晚点儿。”
远处一声鸟鸣,落得很远,也很轻,好像怕惊动什么,便只在极深的沉默里,留下一道几乎听不见的回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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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花]
第13章 民族图谱(九)
分析室内静得出奇,只余下机器运行的低鸣,像一只困兽,在密闭空间里来回碰壁。
林序南坐在操作台前,手肘撑着桌面,目光凝在屏幕上已经许久了。
他眼下泛青,鼻梁两侧略有疲色。
凌晨两点半的时间码静静跳动在屏幕角落,显示出他已在此处坚守超过五个小时。
空气中混杂着高温喷绘后残留的金属粉味与冷却剂的气息。他在这味道中调整了十六次配比、跑了九轮模型,每一轮都带着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的期待,却无一例外地,被现实打回原形。
屏幕上,成分谱图中某几个主峰位被红框高亮,描金线的主要元素检测数据与数据库中最接近的传统金属颜料样本相较,标准差超出15.7%。
对于通常应控制在±5%误差以内的文化遗产颜料复原,这一偏差已足以否定数据库全部的匹配结果。
“不对。”他低声喃喃,像是说给自己,又像是对着屏幕在辩驳。
林序南抬手揉了揉眉心,指尖却仍没离开鼠标。
他熟练地滑动光标,切换成分图谱的图层,逐一放大、对照、分析,将主成分与伴随元素重新归入模型逻辑中,试图通过加权校正、拟合回归等方式逼近一个合理配比。
他甚至尝试了三个不同算法下的反向追踪,从模拟喷绘的冷色金光入手,反推理论成分。
然而,依旧无果。
高分辨率模拟喷绘出来的金线不是偏暖就是泛红,或者暗沉无光——
始终缺少一种他们最初在残稿上见到的冷亮而锋锐的金光——那种像极了刀锋隐入雪中,却在光下骤然一闪的锐意。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瞬间,那光线不是亮得耀眼,而是像在黄昏中握紧了一小截月色,让人根本无法忽视它曾经存在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