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林序南完成了表面结构扫描,从分析室的高脚椅上起身,捡起披在一侧的外套,准备关灯离开。
  他刚走到门口,目光却无意间扫向走廊尽头——那间修复室的门缝下,透出一道细微的光。
  不是感应灯的冷白,而是操作台聚光灯的暖色,沉稳、持续,不像是意外遗留。
  林序南顿了一下,眉心微皱。
  雨刚停不久,地砖还带着薄薄的湿气,鞋底踩上去毫无声响,走廊空旷寂静,连空气都透着一种夜深时分特有的松动感。
  林序南顺着走廊走过去,在修复室门前停下。
  他没有立刻推门,只是站定目光静静落在那道光线上,神情不显,却似乎在判断、确认。
  半秒后,他抬手,指尖轻轻压下门把,动作几乎无声。
  他知道里面是裴青寂。
  正因如此,他才想推门进去。
  只是想看看他在做什么,也许——只是随口说句话。
  门轻轻开了,暖光泻出,室内景象随之浮现。
  林序南一走进门,视线便落在中央操作台上——
  那页纸,静静地摊开在无影灯下,边缘贴着一圈更换过的吸湿纸,四角被压条稳稳固定,显然才处理过不久。
  林序南往前走了两步,第一眼就认出了它。
  slc03组5号页。
  明明早已归入“废件”,标记为“不可复原”的图纸,此刻却赫然重新躺在桌面中央,中央那片曾被墨迹彻底晕染、宣告死亡的区域,此刻竟若隐若现地浮现出结构脉络的痕迹——仿佛从沉水中被打捞回来的一具旧骨,慢慢显出全貌。
  第二眼,他已皱起眉头。
  恢复的程度远超意料,主轴框架已重新封线,底层测绘痕迹也经微调补绘,轮廓清晰到不该出现在“死纸”上的程度。
  第三眼,他看向桌前的那人。
  裴青寂正坐在聚光灯下,背挺得极直,戴着白色手套,袖口整齐贴着护腕,整个人看上去冷静而精致,带着一种介于书卷与刀锋之间的锋利感。
  聚光灯斜斜地打在他半侧面孔上,将下颌的弧度、鼻梁的线与睫毛的投影清晰勾出——冷白肤色在夜色里显得越发不真实,像一张被雕琢出来的画稿。
  林序南的眼神短暂顿了一瞬。
  他知道自己不该注意这些。
  他进来是为了确认图纸状态,而不是——
  但那一瞬的走神是真实的,像是审图时误看了一笔精妙的曲线,难以忽视。
  裴青寂低着头,手中一支细如发丝的羊毫笔,正在描绘第三层辅助标注线。
  他神情专注,眼神沉静,仿佛这页图纸从未被宣布“死亡”。
  整个房间静得仿佛可以听见纸张吸湿时那种轻微的纤维回缩声。
  “你——”林序南开口,话却只说了一半。
  “不是完全复原。”裴青寂语气平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像是早就找好了说辞,“结构主轴后半段,原件中央模糊,用的是第五页投影线重构,误差控制在0.3以内。”
  林序南的步伐停住了。
  “这不是推线。”林序南走上前,语气陡然压了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你是——背下来了。”
  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骤然沉重。
  slc03组5号页,是所有人都只敢用放大镜一寸寸读过的残页。裴青寂和他们一样从未记录过完整线图,更没有示意图留下。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背下来的?
  林序南盯着他,脸上的表情逐渐变了,眼神第一次带上真正的审视,甚至还有一丝某种难以名状的震动。
  那是一种技术意义之外的惊。
  “你不该记得那么清楚的,”林序南的声音压得极低,声音几乎压到嗓子底,“slc03组5号页,你只看了三次。”
  那句话之后,裴青寂没有回答。
  他只轻轻吹了口气,吹去笔尖残墨,然后把那张完成的复图推远半寸。
  线稿已经定型。
  图纸安静地躺在桌上,仿佛从某个虚空中被重新召唤回来——轮廓精准,布局清晰,连消失的神位比例也一一还原,仿佛它从未被毁过。
  林序南站着不动,目光仍停在那张图上。
  他没有再逼问,只是静静盯着那幅图,像是越看越觉得不真实。
  所有人都以为,这页代号为slc03组5号页的图已经“死了”。
  可现在,它静静躺在那里。
  像是一场被判死亡的纸张,忽然——
  在深夜三点钟,恢复心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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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民族图谱(七)
  林序南来的比平时晚。
  他推门进来时,就看见几个人围在裴青寂的操作台四周,江思翊、沈玉,甚至连叶明叙都站在一旁,神情僵硬,眼里有几分仿佛还没从记忆中脱出的惶然。
  他站在门边,没急着上前,目光缓缓掠过操作台,无影灯已经熄了,那页早已被归为“废件”的slc03组_05号主轴线稿,就这么被摆在操作台中央,静静地摊开着。
  描线已干,边缘压角还未撤除,四角牢牢固定着。
  林序南微微挑了下眉,嘴角一勾,唇畔挂着一抹轻松得有点过分的笑,“都这个时候了,还在这儿围着一页纸发呆——是打算集体罢工和这张纸重新认识一下吗?”
  话音落地,仿佛一根细针扎破了密封太久的气压——
  那层压抑的气氛顿时松动,像被悄无声息地泄了气。
  沈玉最先回过神来,轻轻“噗”了一声,像是被拉紧的神经弹了一下,抬手揉了揉眉心,无奈地看着林序南,“林师兄,你倒是比这图出现得还突然。”
  他顿了顿,眼神又落回那张图纸上,眼角仍挂着未散的情绪波澜,低声补了一句:“……能把无药可救的图谱复原成这样的人,我以为只存在于纪录片的神人传奇里。”
  “可是……可是……”叶明叙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可怜巴巴地看向林序南,“这是……是裴博士修的吗?他……他怎么会这种高难度的操作?这都已经……已经跨专业了吧?他不是咱们材料组的吗?!他偷偷出去兼职了??”
  他说着,声音像是卡在喉咙里,语气更像是逼自己相信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像是最初误毁那页纸的人已被无声的原谅,但被原谅的人又不敢靠得太近。
  “跨专业?”
  沈玉轻哼一声,忍不住插话,“这哪里是跨几个专业,这是用一只手碾压整个科研圈的人吧。你们注意到没有——连那段三阶结构的衔接都补得毫无痕迹,像是……像是原图就长这样。”
  “而且……墨线压痕,他全补对了。”江思翊接过话,声音比平常低了一度,却带着难以掩饰的尊敬,“不只是修复,那是一种——重构。靠记忆,靠手感……他是把整张图‘默’下来了。”
  叶明叙怔怔地看着那张图,像是终于确认它真的回来了——又像不敢相信它能以这样几近完美的姿态归来。
  他眼圈一下子红了,情绪猛地涌上来,忽然带着哭腔脱口而出,“你终于回来了,不然我可真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了!”
  林序南笑着摇了摇头,缓步走近操作台,站到主光下。
  从笔触、线条、结构推演的逻辑,到纸张上的压力痕迹与墨线顺序,一点一点地看过去。
  他每多看一眼,眉间就沉一分。
  他忽然想见见裴青寂。
  没有征兆,也没有理由。
  明明昨夜三点,他们还并肩站在那张图前,整个夜晚的安静与专注都像还没散去,可此刻——仅仅过去了几个小时,一种突如其来的念头就悄然攀上心头。
  不是为了谈什么研究,也不是为了确认什么进度。
  只是……想看他一眼。
  这一想法几乎是在没有逻辑的缝隙里生长出来的,带着点近乎违和的急迫。
  林序南站在原地,指尖仍残留些刚翻阅图纸时的干涩感,他看了看窗外,天色刚翻灰白,雨后的清晨泛着一种不完全醒来的冷光。
  他知道裴青寂这个时间应当在休息——按照他一贯的作息,熬了个大夜之后通常会睡得很沉,更何况是这几日还连续熬过夜。
  现在去打扰他,并不合适。
  更何况,就为了这一点莫名其妙的、无法解释的冲动?
  林序南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指节压在桌边,动了动,终究没动身。
  那点想见的念头,像被他自己亲手捏熄了。
  不是放下,而是——硬生生按了下去。
  他向来不是个让情绪先行的人,尤其当这种情绪来得如此突兀,不合时宜,且毫无立场。
  于是他安静地站了一会儿,仿佛那股情绪从未存在过。
  只是窗外雨停后的光落进屋内,照着桌上一角,那张线条已干的复稿安静地躺着,也没人敢碰它。
  它就那样躺着,像一件证物,像某种隐约在等待回应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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