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长夜漫漫,寂静无声。
裴子濯盘膝坐在塌上阖眸调息,没吃元阴丹,也没受煞气侵扰,今夜的寒毒迟迟没有发作。
沈恕端坐在烛火旁,时不时地探出头来看向榻上那人。
他知道裴子濯是极能忍的,每次都是等灵力压不住,血脉险些被封时,才会露出些脆弱。
可等到红烛残泪燃尽,沈恕再也坐不住了,他走近床榻,将手探到裴子濯身侧,隔空感受他体表的温度。
他记着裴子濯不习惯被人碰,但又怕离远了摸不准,只得将手无限贴近他的脖颈。
直到感受到那人血脉下的温热,才放下心,收回手,又坐回八仙桌处。
夜色幽静,清辉隔着窗户泼洒。沈恕借月光垂首数着红烛泪滴,算着又过了半个时辰,便又起身,做贼似得贴近床榻,抬手摸裴子濯的脖颈。
一如刚才,触到温热便缩回手,退回原地。
眼看子时将近,沈恕抠着凳子腿,不由得有点焦急,可裴子濯仍如老僧入定,一动不动。
若不是亲眼见过前两次发作的厉害,沈恕定不会如此抓心挠肝。
这回连屁股都还没做热,他又去重蹈覆辙。
沈恕长得一副少年模样,手也如少年一般干净,借着月光相照,更显五指纤纤,白如凝脂。
他小心翼翼,将手无声贴近,视线不由得定在裴子濯脸上,生怕越了雷池。
不知是不是前日里留在他识海的真火起了作用,裴子濯没再皱起眉头,浓密的眼睫安然垂落,冷峻的五官被月色轻柔,此时都恬静的不像他了。
这静下来的模样太过俊俏,无端让人心神荡漾。沈恕屏住呼吸,一个不留神竟将手戳在裴子濯的脖颈上。
指尖一热,沈恕忙抽开手,可下一秒就被人攥住手腕,朝前一拉。
这出猝不及防,他仿佛做了坏事,慌乱到不敢反抗,被裴子濯一下子拽进怀里,掌心按在他喉结处。
他腰背绷得僵硬,整个人直挺挺的贴了上去,却无意间占据高位,一垂首便对上裴子濯那双好看的眼。
一时间,二人都没说话,屋内只余下似有似无的雪莲幽香。
沈恕掌心清楚的感受到裴子濯喉咙滚动了一下,哑声问他道:“你脸红什么?”
他像是被火灼了一般抽回手,连声道歉:“我就是想看看你寒毒发作了没,不是故意扰你修习的。”
裴子濯虽闭目调息,却没关闭五感,他想故意当饵。只不过收网的时间太久,等到红烛燃尽,他才听见丹霄有了动静。
掌中寒刃早已备好,就等人自投罗网,可丹霄隔空一触就收回了手。
裴子濯还以为露馅了,可等丹霄第二次撤回了手,他才反应过来,那人竟在察觉自己的体温,看寒毒是否发作。
他心里骤然一拧,有点琢磨不对味来,丹霄到底在憋着什么坏呢?
若这次丹霄没碰上他,他也忍不住要睁眼问问。
他本想借题发挥,可一时用大了力,将人拽进怀里,猛然贴上了。左右该是自己吃亏,但丹霄这羞赧的模样,怎么像自己占了便宜一样。
裴子濯一向随心所欲,把良心短暂的抛了出去,一手压着那人,故意使坏道:“你险些吓得我真气行岔。”
“啊?”沈恕轻咬下唇,一双桃花眼满是无措,紧张地磕巴道:“对,对不起,我我我下次一定小心。”
裴大爷将这反应一眼不眨的看进去,觉得很受用,就松开了他,半躺在床榻上撑起头,眯着眼睛道:“下次的事下次再说,睡觉。”
说完便利索的翻过身去,面朝墙内,给沈恕留下一挺拔的,不带感情的背影。
厢房内的床榻不小,至少躺下三个人,裴子濯捡回良心,只占了半壁江山。
沈恕规规矩矩地躺在榻上,双手叠在小腹,睁着双眼直盯床幔。眼下已过子时,裴子濯仍不见有恙,难道今日寒毒不发作了吗?
窗外只听鸦叫,不见日出,看来这夜多有难熬。
一人心中惴惴,难以得眠,另一人也不好受。
裴子濯入梦魇了。
与以往无数次一样,他又回到了燕云十六州的晨钟楼之上,孑然一人,独对凌空千百御剑修士。
天被厚雾笼罩,阴得浓郁,云层沉重灰暗吞没漫天雷鸣,压得人喘不上气。
“就是他屠戮了燕云十六州!他入魔了!”
裴子濯撑着一把残剑半跪在钟楼上,蓝色外袍被染成血红,几道要命的剑伤卷开血肉,森可露骨。
这是梦,他不止一次地提醒自己,妄图冲破梦魇禁锢。可钟楼上,焦褐伴着血腥随风而来,鼻尖嗅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清晰的令人作呕,石板地上无数断臂残肢,尸横遍野皆是首身分离,他仿佛被这些毫无生气的手死死拉住,半点动弹不得。
残剑上的血珠,叮咚一声,滚入遍地腥红,荡起血色涟漪。
裴子濯闻声抬眼,眼珠已被血染红,远处那些层层叠叠的残影,逐渐在他眼前放大,不由分说的对他口诛大骂:“这是数千条人命啊!你好歹也是从燕云出来的人,良心都喂了狗吗!”
“这就是山海宫的高徒?唯一的天灵根?呵,天赋再好又如何,人性都没了还妄图登仙?!”
“今天请大家替修界清理门户!诛杀裴子濯!还天地公道!”
“诛杀裴子濯!还天地公道!”
一张张嘴里,吐出无数正义之言,慷慨激昂,人神共愤,如紧箍咒一般缠在裴子濯耳边,怎么赶都赶不走。
“呵……”裴子濯冷哼一声,他当时是怎样反驳的?暴跳如雷,还是奋力辩解?他忘了,也许那时他真的疯了。
乌云更浓了,天上那些黑影纷纷降落下来,在裴子濯耳边扯着百种面皮,放声吼叫,愤怒,嘲笑,幸灾乐祸。
裴子濯被吵得痛入脑仁,他再一次提起了剑,指着这些道貌岸然。结局是什么他早已知晓,可他仍是不愿垂首认输,不就是百剑穿心,哪怕再痛,经历数百次后,也早已麻木。
“呲啪”一声轻响,在这片嘈杂里尤为突出。一豆大的火星燃成火苗,飘簌簌地从天而降,将他笼罩在内。
这零星大小的光,驱散了阴云,赶走了梦魇,温暖又炽热。
周身再度有了光亮,耳边的嘈杂散尽,裴子濯将遮住脸的手拿下,直愣愣地盯着那火。
他见过不少火,烛火、灯火、石中火……可对火从来没有如此贪恋过。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抓,心想哪怕被被烫开皮肤,烧焦血肉都在所不惜!
可这火像有灵一般,轻轻地落在他掌心,亲昵地蹭着他,散着无尽暖意。
这是哪里来的火,通体赤红,搏动地柔柔的光辉,太好看了。
裴子濯珍惜地捧着,举在眼前,一眼不错地盯着,连大气不敢喘,视如珍宝。
天忽地飘起雪花,落下时卷着凛然寒意,刺骨地很,险些让裴子濯握不住那火。
可眨眼间,如鹅毛般的大雪倾盆而来,寒风卷着冰碴,狠狠地扑打在脸上,如坠严冬。
冷,好冷,冷到四肢僵硬,满脸白霜。可裴子濯仍是死死攥着那豆火,将其埋进怀中,用全身遮挡冷风,护得严严实实。
直到意识飘然,他要冻死在这阴寒之中。
可背后徒然一热,裴子濯瞬间被一个滚烫的身躯罩住。那人怀抱着他,紧握住他冰冷的手,在耳边喷着炽热的呼吸,柔声道:“别怕,我来了。”
第13章 恍然大悟
一觉睡到辰时,浓烈的阳光泼进屋内,暖和得不似深秋。
裴子濯翻身下塌,瞧着空无一人的小屋,深深地蹙起了眉。
昨日虽深陷梦魇,但其间种种他记得一清二楚,
若说丹霄中途对他起了什么不轨的心思,借着他虚弱无力就肆无忌惮的动手动脚,那他还认了。
毕竟丹霄将他救下的目的就是如此,那才是自己的“价值”所在。
可丹霄昨晚却时时刻刻守着他,恰好在寒毒刚发作时靠过来,细致入微又谨慎小心地照顾,其间可见真诚。
一点取乐之心都没有,哪里是用来对待娈宠的,更像是,像是求爱……
裴子濯被自己臊得一个激灵,但也想通了关键。是啊,以丹霄的能力手段想要对付如今的自己轻而易举,根本不用费心思与虚与委蛇。
那他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呢?
裴子濯已被逐出山海宫,背负修界骂名不说还落得一身残废,若说要利用他,可实在没有可图之处。
他思索半刻,突然福至心灵,恍然大悟,难得笃定道:丹霄这是爱上自己了。
怪不得丹霄总是一副情真意切,眨着那双无辜的眼,在自己面前装得纯真无害,毫无威胁,真是好心机,好手段。
想通了之后,裴子濯觉得更难办,抛开一切背景不谈,丹霄是救他命,接他骨的大恩人。
以前还能唾弃丹霄不耻,可现在他只觉得头皮发紧,心里怕着什么,想逃命似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