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不错, 白水山人固然可憎, 他却是区区一介凡人,沈冰澌是不会对区区凡人动手的。
他教训的方式是——用嘴教训,这件武器他也是相当自豪的,从攻击力上来说并不比胜邪剑差到哪儿去。
话音未落, 白水山人的笑容果然小了一些。
沈冰澌正在得意,一道温和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冰澌,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弹琴唱曲都要按照音律来,就像舞刀弄剑有基本的招式一样,为什么没有词的吟唱就不能有谱子呢?”
沈冰澌笑容滞住。
他没听错吧, 容谢竟然帮着白水山人说话。
在这样二选一的重大场合,容谢竟然帮着另外一个人说话!
“容师弟说得是,世间技艺都有其章法, 不循规蹈矩, 做不得从心所欲。”白水山人笑道。
沈冰澌一脸的难以置信,喉中固然有千般应对,竟也说不出来。
正在此时,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位大和尚走上来, 双手合十:“三位施主,天色不早,藏经阁也要闭阁了, 三位施主也早点休息吧。”
是到了关门清人的时候了。
白水山人向大和尚行礼,道了一声:“劳烦师兄。”
大和尚亦双手合十还礼。
白水山人收拾起他拿出来的书,夹在腋下,向容谢告别,路过沈冰澌身边时,摇晃了一下脑袋,发出一声高亢古怪的吟唱,尾音还折了三下,以超高的技巧落下来,化作绵绵不尽的低音。
这样哼唱着小曲,白水山人摇头晃脑地下楼去了。
沈冰澌的脸颊皱起来,像是一不小心踩到一坨狗屎。
容谢也站起来收拾他的书,小心地把贝叶经合在一起。
沈冰澌忍不住绕过桌子,靠近容谢,一边帮他收拾,一边问:“他为什么叫你师弟?”
“他把我也当成居士了,他们居士之间是这样叫的。”容谢从沈冰澌手里抢救出工尺谱,将卷起的边缘抚平,“还是我来吧。”
“荒谬,他又不是灵镜宗弟子,凭什么叫你师弟。”沈冰澌仍然对这个称呼耿耿于怀。
“嗯……其实我也不大算灵镜宗弟子。”
“胡说,你当然是,你是正经内门弟子。”沈冰澌立刻否定了容谢的说法。
两人说着,往楼下走去。
还书处,白水山人还在和管理藏经阁的大和尚说话。
沈冰澌的眉头立刻皱起来。
还好白水山人没停留多久,跟容谢隔空拱了拱手,就离开了。
两人下到还书处,容谢将书籍放在台面上,等大和尚清点,顺便问了问明天什么时候开门。
大和尚道:“施主住在寺里么?早课结束后,藏经阁就开门了。”
“嗯,多谢大师。”
大和尚清点完,抬起头:“你就是容施主么?”
“是我。”容谢意外,大和尚还记住他姓什么了。
“方才那白施主让贫僧给你带句话,明天他也会来,如果有缘能再见到,他给你带几本他写的歌谱。”
“咦?”容谢诧异,接着,笑了起来,“那就多谢了。”
大和尚点点头,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两人出来走了没两步,沈冰澌便站住了。
“我们明天一早就回城吧,我忽然想起来还有点事。”他皱眉道。
“咦……不是说好了要在寺里住个两三天吗?”容谢问道,“是很紧急的事吗?”
“是,非常紧急,要不然我们现在就回去吧。”沈冰澌正色道。
“那城门也……”
“没关系,我们可以御剑进城。”
“不是怕被人注意?”
“事急从权。”
沈冰澌看起来就快急死了,容谢不由得担心起来,如果真的是很重要的事,看来必须让他回去一趟。
“那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容谢道。
沈冰澌就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忽然发不出声音,愕然瞪着容谢。
“我跟着一起去的话只会更显眼,如果是你一个人,肯定可以无声无息地进城……”容谢是真的在为沈冰澌考虑,“反正我们有传音玉佩可以联络,我就在寺里等着你,你放心去处理你的事,不用急着回来。”
不用急着回来。
么?
沈冰澌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他没想到这番借口最后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没错,他根本没有什么事,只是想提前带容谢离开这个鬼地方而已。
什么第二天相约再见面,什么送给你我做的歌谱……这样发展下去,迟早得出事。
沈冰澌发现自己不仅不能分享友谊,甚至连容谢的一分时间和心思都不愿意让渡给别人。
凭什么!这是他的挚友,是和他朝夕相处,一辈子都要在一起的挚友,凭什么分时间给你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山精!
心里燥热的火,在容谢说出那句“不用急着回来”时达到顶峰,马上就要喷发出来。
可是,他不能喷发。
沈冰澌深吸一口气,把火气压下去,扯出一个生硬的表情:“我记错了,不是明天。”
“啊?”
在容谢疑惑的目光中,沈冰澌勉强地笑了笑:“那就没事了,我留下来,我们明天一起去藏经阁,正好我也想学唱歌,工尺谱……什么的,你也教教我。”
容谢眼中的疑问变得更加浓郁。
真的没事了吗?
为什么看起来还是有事的样子?
否则,沈冰澌为什么会说,他想学唱歌?
……
山里的夜晚格外安静。
两人在小沙弥的接引下,在空置的禅房歇下。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觉睡得非常踏实,容谢几乎是一接触到枕头就睡着了,明明他很认床的。
沈冰澌在隔壁床上打了一夜的坐。
翌日,沈冰澌果然跟着容谢一起上藏经阁,自己拿了本工尺谱在那里看。
以往,容谢看书的时候,他顶多在旁边陪一会,就会跑出去干别的。
这一次,他却格外耐心,好像真的有志于学习唱歌似的……
才怪。
半个时辰后,桌子对面传来打呼噜的声音。
容谢抬头看去,沈冰澌正对着工尺谱“点头”。
容谢无奈摇了摇头,正准备推醒他,叫他回禅房休息,不用在这里等他,就听见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穿宽大白袍的瘦高男子迈着倔强的步伐,出现了。
白水山人如约而至。
隔着一丈地,白水山人便向容谢扬了扬他手中厚厚的手写本。
也在同一时刻,沈冰澌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
藏经阁里的气氛非常古怪。
白水山人和容谢坐在桌子的一边,在他们中间,本来没有格挡的地方,现在加了个椅子,沈冰澌就坐在那把椅子上。
他的坐高不算高,坐下之后,白水山人还比他高一点,想要和容谢说话,不算困难。
如果没有人人为制造困难的话。
沈冰澌给自己加了个咒诀,让自己从椅子上飘起来一点,骤然间就比白水山人高出半个头,他的身材本来就比白水山人挺拔,再一变高,轻轻松松把人挤到一边去。
白水山人屡屡想跟容谢分享谱曲的心得体验,都被眼前这座“大山”挡住。
他抿住嘴唇,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容谢倒是聚精会神地看白水山人的曲谱,低低哼唱着,有时被旋律惊艳到,就会抬头想跟白水山人交流。
谁知正面对上的是沈冰澌。
在容谢没有看他的时候,沈冰澌一直是一副很为难的表情,看曲谱的眼神,就像看一坨狗屎。
当容谢的目光看过来,他就会变成诚恳向学的样子,真诚地倾听容谢的感悟,并就此提出一些基础问题。
容谢知道他没有什么音律基础,也就耐心回答,并未怀疑他的动机。
直到半个时辰过去了,白水山人从桌前站起来,向容谢告辞。
“山人这就走了么?”容谢意外地抬头看白水山人,还以为他会像昨天一样坐到闭阁。
“号称山人,还得吃饭啊。”白水山人笑道。山人合成一个“仙”字,仙人也得吃饭,他这话是绕了一下,带着点自嘲的黠慧。
容谢却听懂了,站起身,将曲谱合上,交还给白水山人:“多谢仙人赐谱,受益良多。”
白水山人摆摆手,收回曲谱,装进宽大的布袋里,摆着两袖清风走了。
白水山人一走,沈冰澌也站了起来。
他舒展手臂,活动肩背,好像刚完成一件大事,心情轻松愉快,充满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