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往常这些图应该是在前一个月月底拿给裴挽棠确认,但被马场的意外打乱了;
  往常霍姿会说“请您过目”,今天她只陈述工作进程——何序到现在都没有醒,她不确定裴挽棠此刻有没有心情关注这些细枝末节。之所以冒险提起,不过是她觉得,确认拼图图案的时刻是让裴挽棠放松的时刻,她的表情和动作虽然没有太大变化,但眼神会不自觉变轻变浅。
  霍姿有一次和女朋友说起裴挽棠的这个变化,她抱着吉他静了很久才低声说:“她在怀念。”
  “怀念什么?”
  “有一年短暂的幸福。”
  这句话对霍姿的触动很深,她一直记着,今天才敢在何序迟迟不醒的情况下把图拿出来。
  平板亮起的光像朝阳驱散浓雾,裴挽棠周身戾气淡下去,手从身侧抬起:“图。”
  霍姿立刻将平板递到裴挽棠手里。
  图确认得很快。
  裴挽棠否了最后一张:“她喜欢樱桃和蛋糕。”
  霍姿:“好的裴总,我马上让人去改。”
  霍姿一走,病房里再次陷入死寂。
  胡代提着餐盒进来,一半是给何序准备的,没人吃;另一半是给裴挽棠准备的,同样没人吃。
  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何序的脸和身形肉眼可见消瘦下去。
  孙医生看着检查结果,眉头紧蹙:“不能再这么躺下去了,必须尽快找到有效的促醒手段。”
  喊她的名字,叫她“嘘嘘”;
  告诉她樱桃红了,蛋糕熟了,拼图好了,被扔进垃圾桶的“猫耳朵”捡回来了;
  一遍一遍抚摸她的头发,一次一次亲吻她的嘴唇;
  ……
  还有什么促醒手段是她没用的?
  裴挽棠站在床边反复思考,把所有正向的方式回忆完之后,静了足足有半小时之久,缓慢弯腰在何序耳边:“何序,你的好朋友、倾慕者谈茵家里破产了,你不醒来安慰安慰她?”
  这个话像能划开梦境的刀子,何序本来和妈妈、姐姐走在东港的街上。
  那是一条很繁华很友善的街,她们一直走,一直走不到尽头,好幸福。
  忽然什么都没有了。
  画面倒退,时间前行,她惊恐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卧室里。
  不记得到底回来几天了。
  她的身体还很虚弱,但耳朵和从前一样灵光,醒来的第一时间就听到了窗外隐隐约约的喊声。
  “何序!何序!……”
  即使隔着大暴雨,何序也还是一下子听出来那是谈茵的声音。
  安诺医疗的事,何序已经知道了,她撑在床头缓了几秒,急忙掀开被子跑到窗边,看见大铁门外,谈茵站在冷冰冰的大雨里不知道喊她多久。
  何序赤脚转身,朝门口跑。
  “咔!”
  胡代弯腰把拖鞋放在何序面前,说:“您身体还没好,不宜出门。”
  何序:“我就和她说几句话,说完马上回来。”
  胡代站起身,眉目低垂:“抱歉,何小姐。”
  何序心急如焚。她不是喜欢迁怒的人,李尽兰做的那些事,她没想过要怪谈茵,否则也不会和她去爬山,还留下合照。她太懂家里突然出现变故的惊慌失措了,那种时候如果再没有亲人倚靠,没有朋友支持就像天塌了一样,明明都快被压死了,还要想尽一切办法保持清醒,保持冷静。
  那种感觉很痛苦的。
  何序直接往出冲。她讨厌过胡代,后来知道她是好人,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会让着她的人,她……
  她也把她拦住了。
  何序愣愣地站在原地,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好大好大,所有人都在互相拥抱,成群结队,只有她孤零零地,被人丢了一样。
  “何序!何序!……”
  窗外的喊声还在继续,何序苍白的嘴唇慢慢张开,声音干涸死寂:“胡代,你知道吗?我以前很喜欢你的。”
  以后,我也不喜欢你了。
  我什么都不喜欢了。
  霍姿、胡代、庄和西。
  樱桃、蛋糕、猫耳朵。
  以后这世上,嘘嘘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喜欢。
  哎呀。
  她的心好轻松呀。
  好像只需要用一点点力气就能飞回东港——那个容不下她,但唯一属于她的地方。
  以前怎么会荒唐地把她身边当成最后的容身之所呢?
  樱桃树下回归的记忆在何序脑子里排列整齐,她什么都记得,好的坏的、模棱两可的、有些时候偶然清晰的……好多线索在她面前摆着,可她怎么找都找不到一个可以再次用来解释一切的“反正”。
  何序主动退回来,把门推上。
  然后“咔”的一声,主动把锁锁上,锁住全部。
  她坐在床边笑了笑,拿出手机充电,等着开机。
  “……”
  外面的暴雨更大了,有狂风反复席卷。
  谈茵从天明一直喊到正午来临,何序依然没有出来。她的身体早就已经凉透,喉咙疼得每吞咽一口都充斥着血腥味,她快发不出来声音了。
  “何序……序儿……序儿……”
  蓦地,手机在口袋里响起来。
  谈茵一愣,像是有感应一样,立刻去掏手机。
  果然是何序!
  “谈茵。”何序笑着打招呼。
  谈茵站在雨里哽咽:“……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能笑出来?”
  都这种时候了,为什么还能笑出来呢?
  经历了那么多事,怎么还能笑出来?
  何序屈膝坐到地毯上,下巴压着膝盖:“因为已经够苦了呀,再老是丧着个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会担心哪天一不小心在镜子里看习惯了,就忘了好日子应该是什么样子,应该有什么表情。”
  还担心心会被击碎,人会崩溃。
  担心外露的怨气会让本来就不受待见的嘘嘘承受更多指点,损失更多友善——这世上除了家人……爱人,谁都没有义务承担一个陌生人的负面情绪。
  所以她要藏起来。
  好好藏起来。
  她自始至终都期盼雨过天晴。
  现在只有眼泪在往下掉。
  “谈茵,我是不是很恶心呀?”何序小心翼翼地问,“我不是真想犯贱……”
  “何序!”
  “你相信我好不好?”
  “不要再说了,你没有!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也很难受呀。”
  “何序……”
  “我很努力地保护自己,维护自己,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了。”
  “序儿……你清醒一点,不要再想了……”
  “谈茵,你知道吗?我以前,我以前——”
  哎呀。
  哭什么呢。
  何序仰头靠在床上,让眼泪往回淌。
  也让记忆往回流。
  她回忆着那些因为一个人心跳加速,因为她失落心酸,因为别人靠近她嫉妒吃醋,因为她的难受而难受的画面,笑着说:“我以前其实有点喜欢她。”
  是的吧。
  好几次都感觉到了,都快发现了,又被心里那些根深蒂固的自卑和不配迅速打消。
  她是无药可救的撒谎精,骗别人也骗自己。
  她好不会爱人呀。
  从小到大的生长环境把她变得也不太会爱自己。
  后来的债务让她彻底不堪重负。
  她就笨笨的,急急的,什么都发现不了。
  ……一直到喜欢的人说“何序,你以为我爱你吗?”
  她幡然醒悟。
  可她又说“你以为我还爱你吗?!”
  她坠入地底。
  那你看呀,讨人厌的嘘嘘,她什么事情都办不好,办不成,她连喜欢一个人都是在她已经不喜欢自己之后才忽然发现。
  那她是不是活该一辈子没人疼没人爱?
  知道活该了,她为什么还这么难过?
  窗外的大雨毫无征兆下在何序脸上,她慌乱无措地捂着脸趴在床上,用了全身力气来压抑哭声:“谈茵,怎么办呀,我好像笑不出来了,我好难过啊。”
  谈茵彻底崩溃:“你出来!出来!我带你走!”
  怎么带呢?
  有看不见的保镖,有实时更新的位置,有和网一样罩在头顶的权势地位。
  怎么走呢?
  死都死不了,怎么出去呢?
  安诺医疗已经没了,谈茵怎么带呢?
  她好像真的,这辈子死都只能死在裴挽棠床上。
  何序的眼神散在泪水里,人好像空了,望着紧闭的窗户声音呐呐:“谈茵,对不起呀。”
  谈茵:“何序,你出来!听到没有!出来!”
  何序听到了,通过网络传来的声音听到了,穿透暴雨传来的声音也听到了。
  但是可惜呀。
  她连房门都出不去,怎么出得去大门。
  何序身上那种一直存在着的逆来顺受的平静持续加深加重,变成心如死灰的死寂,她顺着那声“对不起”很慢地说:“见面那天靖靖问我想没想你们,我说想了,其实没有。我太忙了,一天比一天累,想不起多余的人和事。对不起呀。我说有缘再见,其实从来没想着再见;我答应明年再去小竹山,其实连明天在哪里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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