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和西姐,你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再困难的镜头也要演到绝对满意,你能不用替身就不用替身,在片场拿枪指着我说出我的错误,你不顾身体条件的限制,冬天下水,夏天穿袄,你那么敬业拼命是不是为了拿一个你妈妈没拿到的奖?”
  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好。
  那个奖拿到了,就好像她妈妈被肯定了,差的那一步最终走完了。她没有枯萎在不见天光的温室里,而是绽放在人声鼎沸的舞台上。她依旧漂亮,并且把最漂亮,最自信,最骄傲的那一刻留在了最喜欢的聚光灯里,被永远铭记,而非退圈遗忘。
  “和西姐,是这样吗?”何序小心又肯定地问,她还不太敢在庄和西面前肆无忌惮地说话,可再不做为她做点什么,她就要被身体里翻涌激烈的歉疚和罪恶感杀死了。她脑子里全是昝凡在车库说的那番话,她说庄和西忍受痛苦把自己变成一个正常人,是因为接受不了身体的残缺,可实际上,她拼命藏起来不止是自己的缺陷,还怕这缺陷会让庄煊最后那一步走得不够完美是这样吗?
  是吧。
  禹旋说她无所不能,昝凡说她家境很好,她家里人说“演戏”是上不了台面的事。一个听起来很有能力,家里又不支持演戏的人不可能无缘无故走上演员这条路。
  她既然来了,必定是有什么不得了的原因。
  这个原因何序不用思考就想到了庄煊。
  那就是好重的分量压在她肩上啊。
  她竟然还能站着,而且一站十三年。
  何序双手紧紧箍在庄和西背上,拿刀划开小腿的那只忽然疼得难以忍受。
  庄和西在何序肩上趴着,看不到她发白的脸和歉疚的眼神。她的表情从怔愣到嘲讽,到被肯定无罪的迷茫空白和难以置信,再到现在被看穿,被揭露。她从来没有和谁说过这些话,包括佟却和禹旋,她们也没有哪一秒真正看透她的想法,只以为有些东西是基因里带的,比如爱演戏,比如演技好,或者以为她难伺候,比如多余的应酬不去。何序……
  庄和西缓缓抬头,看着镜子里那个瘦弱但坚定的肩膀。
  她是怎么做到的?
  从开始到现在——
  她踢她的时候,她忍痛抱她;
  薛春嘲讽她的时候,她坚定反驳;
  刀子刺向她的时候,她果断去挡;
  片场里,她细心周到到几乎所有人都匪夷所思,也羡慕不已;
  酒店里,她夜夜抱她上床,日日学习护理技能,却从不开口;
  现在,她又一眼把她想带到棺材里,只打算告诉庄煊的心思看穿了。
  她是真本事,真厉害,和开始时一模一样。
  她却已经完全没有办法,再用开始时那种仇视偏见的眼光看她。
  庄和西看着镜子里的人,因为是背影,不会被发现,她的目光就可以自由直视,随意发挥,像滚烫的岩浆一样,一寸寸烧过她的皮肤,往她自己的胸口烧。
  “你怎么猜到的?”庄和西声音低哑深沉。
  何序目光怔了一下,没说家里的电视,没说那段记忆,习惯性藏着“我这样的人”,半真半假地说:“没猜,觉得你就是这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
  “很好的人。”
  何序说:“好人都喜欢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然后默不作声地加倍赔偿。”
  这个标准肯定要排除她。
  她不好,她对庄和西的赔偿只是不让她变坏,不是让她更好。
  庄和西笑了,很明显的自嘲:“何序,你是真不记得我之前是怎么对你的了?”
  何序当然记得,存在于记忆里的东西,越是坏的,好像越记得长久清楚,但她不会总去想,太累了,那就约等于不记得了,所以她点点头,说:“我只知道你现在对我很好。”好得都亲手把伤疤扒开给她看了,而她竟然一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平等地回馈。
  何序思绪太沉,没发现自己点头时下巴点在庄和西肩膀上。
  庄和西真真切切感觉到了那股一啄一啄的微妙重量,她喉咙滚动,低垂睫毛下掩饰着灯光难以窥探的复杂情绪:“何序。”
  何序:“在呢,和西姐。”
  庄和西还抠压在盥洗台边缘的手指微微松动,说:“你真就那么喜欢我?”
  何序:“?”
  怎么突然就说起喜欢了?
  何序有瞬间茫然,视线扫着地砖上的一团影子——包含了两个人,但浑然一体,找不到各自的边缘。
  哦,是觉得她挨了打,挨了骂,却还是只记得她的好,所以这么问吧。
  该怎么说呢。
  说她觉得太累,不喜欢记,还是说她太需要这份工作,不敢记,或者说我有方偲的例子在前,不想重蹈覆辙?
  都不好。
  问什么答什么就好了,话都是说多错多。
  于是何序言简意赅,说:“喜欢。”
  话落那秒,她明显感觉到庄和西身体动了一下,她下意识以为庄和西不舒服,急忙把她抱得更紧。
  庄和西被那股强有力的力量顶承,原本想靠自己支撑的动作微微一顿,放弃了。有人把她抱得太紧,她现在呼吸困难,没那个力气和她拉扯。
  庄和西沉重的嘴角重复恢复弧度;因为过度用力,酸软发僵的双手离开盥洗台在空中握了握,触碰到女孩子细软的发丝。
  何序一愣,视线往后看:“和西姐。”
  庄和西拍了拍何序的头,手指深深插入她发根里,说:“那就好好喜欢。”
  很温柔,很郑重的声音。
  何序迟滞地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胸腔里变得鼓噪,被头皮上那股陌生、燥热的异样感觉弄得难以适应,她强忍着没躲,老老实实说:“知道了。”
  从她成为“猫的星期八”那天起,“喜欢庄和西”就是她必须做的;
  从她在腿上划开一天那秒开始,什么“随时随地了”,“一直了”,她就不得不想尽办法做到,以求庄和西恢复原样;
  以及刚刚,庄和西用摊开自己的最真实的伤疤安慰了满口谎言的她。
  哎呀。
  虽然这份安慰对她来说没半点用——她没闯祸,只是在替别人收拾烂摊子而已,她以前很乖的——但刚才既然听了庄和西那些话,就得接受她的好,以后想办法好好还她。
  何序这么想着的时候,头皮上被指肚摩挲着的感觉忽然变得明显,她浑身过电似得颤栗了一下,忍不住闭上眼睛。
  庄和西在那阵强烈的颤栗中回抱住何序,轻声说:“听别人的事是也是一种经历。既然有经验了,以后就别因为拌一两句嘴就离家出走,哪天她真不在了,你想回都回不去。”
  话题彻底回到开始,有人得到不必要宽慰,有人在真相里鲜血淋漓。
  卫生间里的声音突然停摆,香薰在燥热的空气中暗涌。
  两人保持着紧密拥抱的姿势,能清楚捕捉到对方心跳撞上来的感觉,力道没那么强,所以不会感觉到疼痛,只是一下下把陈年旧事被摊开时裸露的伤疤撞平了,潮湿低压的情绪便开始恢复敏感躁动。
  庄和西低头看到了何序薄削平直的肩颈,以一种衣领被草草扯开的形态曝露着,露出大片白皙的皮肤和早就已经愈合的牙印。
  完全贴合她牙齿弧度的牙印;
  被她在情绪低潮时无意识扯开的衣领。
  庄和西摩挲在何序头皮上的指肚随着呼吸声的加重逐渐加重。
  何序忍不住抖了一下,想偏头,又在即将脱离庄和西的瞬间竭力克制住,随手抓住了她的衣服。
  这个可以被无限解读的动作和庄和西的呼吸叠加,她瞳孔里的墨色渐渐变浓,满得像是要溢出来。
  何序完全看不见,只感觉原本微微发凉的肩膀在庄和西往下蜷缩的时候,忽然变得灼热。
  而且越来越热,好像有什么湿热的东西快贴上去。
  那东西比毛孔还细,会钻进去,附着在她的神经上,把它们变得沉甸甸的,又迟钝,又好像在某些瞬间异常敏感。
  “和西姐!”
  “嗡嗡嗡——”
  无意识的猝然低叫和手机的震动同时在卫生间里响起来。
  庄和西还插在何序头发的五指快速而短促地抓了一下,手指离开她的头皮,视线和呼吸离开她的肩膀,双手撑回到盥洗台上,身体半退不退地离开她的怀抱。因为盥洗台高度有限,庄和西身体微微弓着,从侧面看,像她用身体和双臂包围着何序。
  何序对这种姿势没有经验所以没有意识,只匆匆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旧的。
  拿出来的瞬间,两人同时愣了一下。
  何序先说:“对不起和西姐,办年货那几天街上人太多了,我没留神让人把新手机偷走了。”
  那是庄和西同时花了钱和人情的才买来的,分量很重,何序面对着这种前提,就是再有说谎的经验,也忍不住在某一秒可惜这只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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