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化妆间里灯光明亮,照得一切无所遁形。
包括何序迟迟等不到庄和西反应时,无意识收拢的手指,包括庄和西眼里波澜起伏的情绪,被热空气烘烤着,加速撞击。
“我去把小太阳拿过来。”何序收起发帖说:“和西姐,你等……”
“给我吧。”
“……”
何序低头看了眼神不明的庄和西几秒,迟疑着把发热贴放到她手心里,离开化妆间。
外面人来人往,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
何序一动不动站在冷风里,替庄和西守着门。
今天又降温了,天气预报说下午四点有暴雪。
那是冯宵一直在等的,整部戏最大的转折点——柴照野知道援军不会来,粮草不会到,她守的是一座死城,不可能等到春天来临去接妹妹。她的震惊、愤怒、不甘、遗憾和视死如归的决心都会在这个雪天爆发。
何序想象这个那个画面心里有些难受,低落情绪让她对寒风的抵抗力变弱,她站在冷风里,渐渐觉得身体僵硬发冷。
尤其是裸露在外的双手和动时先动的双膝。
何序回头看了眼化妆间紧闭的房门,慢慢弯腰用手握着膝盖。
——因为关节有缝隙,这里好容易被冬天趁虚而入。
那庄和西呢?
她的膝盖本来就失去了很多保护,还要在冷水里泡,在雪地里滚。
“……”
何序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认真复读便签里那些摘抄的保暖小技巧。
贴好发热贴,庄和西直接过来片场找冯宵,她在爆发之前还有一场武戏要拍——柴照野和敌军缠斗时被逼坠马,滚下山坡,发现了援军半路撤退,弃城不顾的蛛丝马迹。这场戏是真相曝露的开端,同样需要一场大雪来铺垫情绪。
冯宵慎重地问:“和西,真不用替身?”
庄和西对剧本和分镜烂熟于心,说:“你要连贯真实的特写,用替身拍不出来。”
冯宵:“可以多尝试几个角度。”
庄和西:“天气不等人。”
自然光线和大雪同时满足拍摄要求的就那两三个小时,没时间给她们尝试。
冯宵当然知道机会难求,错过可能要再等一周,一个月,甚至更久。
但庄和西的身体,她同样在意。
两人沉默着对峙。
全程听着两人说话的何序犹豫片刻,走上前一步。已经准备了很久的话没出口,庄和西毫无征兆伸手过来,吓了她一跳,她下意识梗着脖子往后缩。
庄和西眉毛一抬,罕见地勾着嘴角,说:“躲?”
何序立刻把后仰的脑袋挪回来,甚至隐隐有些前倾。
庄和西手指被她已经长长不少的发丝扫过,嘴角不明显的弧度提了提,手越过她的肩膀,把她羽绒服的帽子扯起来扣住脑袋,说:“去剥橘子。”
何序:“已经剥半盒了。”
庄和西扳着何序的肩膀把她扳成背对自己,视线从她后脑位置扫过,手扣上去轻轻推了一把:“继续剥。”
何序被推得低了一下头,羽绒帽子滑下来挡住眼睛。她眨了眨,背对庄和西说:“好的和西姐。”
然后慢慢吞吞离开。
冯宵:“她怎么了?平时给你办事不是能飞绝对不跑,今天怎么走都这么慢的?剥橘子是什么很难的工作?”
冯宵纳闷。
庄和西深黑的目光紧锁着走了半天才走出七八米的人,说:“她不想我骑马。”
话题猝不及防被拉回来,冯宵正色:“我也不想你骑。”
庄和西眉目微敛,看着何序在听到马叫声那秒突然顿住的脚步,声音低下来:“我也不想她骑。”
冯宵:“?”那招她来干什么?
庄和西不语,目光不错地看着何序的背影。
不久风停了,雪如狂潮倾泻,她们在等的“好”天气来了。
庄和西确定何序走远之后,沉声对冯宵说:“开始吧。”
冯宵一咬牙,摒弃所有顾虑:“我们争取一次过。”
庄和西:“过不了也没事,你只管找你想要的,其他我负责。”
话落,庄和西走过去接了缰绳,翻身上马。
火在雪里烧。
血色、马蹄和尸骨被大雪掩埋。
何序坐在暖气充足的房车里专心剥橘子。
每剥开一个,她都要先掰下来一瓣尝尝酸甜,酸了放在桌上给自己,甜了放保鲜盒里等庄和西回来。
盒子很快被装满。
何序无所事事地坐在窗边往外看。
今天的雪真大啊。
把和马有关的一切都盖住了。
何序从听马叫就一直提着的心脏渐渐放下来,弯着眼睛吃了口酸橘子。
另一边,庄和西策马到预定地点被破风而来的透甲锥逼落,向山坡下翻滚。地面滑轨精准无误跟上,无人机螺旋下降镜头,“嗖!”一支黑箭陡然擦着庄和西的耳廓过去,带起一丝血线,钉入她身侧的雪地里。她反手拔出腰间的短刀,刀刃尚未完全出鞘,第二箭已到眼前——
“锵!”
火星迸溅,箭矢被格挡弹开。
庄和西单膝跪地,刀尖插入地里,染血的发丝黏在她颊边。
冯宵:“卡!很好和西,保持住状态,我们马上开始下一场!”
冯宵坐在监视器前,快速确认素材的可用性。
庄和西保持着跪地的姿势没动,开口时声音发哑,真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战体力不支:“让人去叫何序。”
冯宵一愣,声音陡然拔高:“去叫何序!”
立刻有人答应。
冯宵意识到情况不对,也顾不上回看刚刚拍到的镜头了,扔下对讲机就朝山坡跑。
那边站了很多人。
庄和西说完话之后身体一歪,躺在了地上。
冯宵到的时候只见她双眼紧闭,脸上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和西,怎么了?”冯宵沉声问。
庄和西没睁眼:“没事,叫人散开吧。”
冯宵扭头就吼:“都散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快散开!”
黑压压围拢在四周的人群迅速远离,一身杏黄羽绒服的何序逆着人流飞奔靠近,最后一步几乎是扑着跪倒在庄和西旁边。
何序喘着大气,说:“和西姐,我来了。”
声音稳但轻。
冯宵莫名觉得心里一震,顿了顿,起身离开。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脑子里无端有个声音在说,何序会处理这里的好一切。
何序用最快的速度将庄和西从头到脚确认了一遍,然后俯身过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叫了声:“和西姐。”
庄和西眼皮动了动,还是没睁开:“头低点。”
何序直接把耳朵往庄和西嘴边凑。因为动作太猛,最后一下没收住,她感到被风吹得冷冰冰的耳朵碰到两片软乎乎的东西,它们翕张时擦过她的耳骨,留下一片能融化大雪的湿热。
何序撑在雪地里的手指蜷了一下,抓了满把的雪。
庄和西被唇上那股冰凉触感刺激得眼睫轻颤,唇不自觉又缓慢地张合了一次,才说:“太近了。”
何序认真看着被丢在雪里的短刀,认真离远。之后静了很久,她耳边只剩下庄和西略微急促的呼吸和连绵不断的湿热。
庄和西睁眼看着那只耳朵一点点红透,蔓延到脸上、脖颈,眼前的人眨了眨眼睛。
“和西姐……”
“嗯。”
庄和西把眼睛闭回去,过了两秒,低声说:“假肢错位了。”
如果不是有合身的裤子托着,它不会只是错位,而是飞出去。
当着所有镜头、演员、工作人员的面飞出去。
她会成为这个片场的焦点,转眼被发到网上,供人议论、可怜、惋惜,或者还有很多人看戏,很多人冷嘲热讽,她十一年的努力会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失去所有体面。
那一幕——
想想都恐怖。
所以她没敢想,只在冯宵喊“卡”那秒脑子里猝然一空,只留下何序的名字。
何序听完,耳边略微急促的呼吸突然变成尖锐的蜂鸣,手里的雪被抓到最紧,她愣了几秒,后知后觉庄和西刚才说话的声音有些抖。
“……!”何序不受控制把视线转到庄和西脸上,果然看见她眼角湿着,她看起来……
很害怕。
何序耳朵上已经所剩无几的热度彻底褪下去,冷静地把刚刚随手扔在地上的包拉过来说:“知道了和西姐,我先帮你穿衣服,今天冷。”
稳定理智得有些无情的话。
落入庄和西耳中那秒,她被大雪吹得冰冻结霜的心脏却剧烈震颤,抖下很多冰茬,露出血肉。
伤痕累累的。
何序仔细把羽绒服盖在上面,把她扶起来放在肩上放稳当了,才把手伸过去,把它托回到原位。
很果决的动作,甚至比直面了它十一年的庄和西还要熟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