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何序:“是漂亮。”
  “哪儿漂亮?”
  “五官、脸型、四肢、身体……”
  何序顿了顿,余光扫过庄和西的假肢,说:“还有你的坚强。”
  没什么比生命的弧光更耀眼,即使那坚强虚假。
  何序觉得。
  庄和西则以为:“明明怕我怕得浑身发抖,却要昧着良心说这些恭维的话,何序,你果然让人恶心。”
  是是是。
  何序没有说话,针对后半句在心里点头接受批评。
  然后知错不改。
  “和西姐,我能不能进去?”何序重复道:“您这几天没怎么吃饭,可能低血糖了,我先把您扶回房间,再去做饭。”
  何序说得很诚恳,完全就是一个满分打工人该有的样子,知道问意见,也会给思路。
  庄和西越看越觉得:“何序,你耳朵是不是聋了?”
  何序抬手扯了扯,说:“挺好的,没聋。”
  庄和西看着她的动作、眼神,又一次被那种拳拳击中棉花的无力感激怒,怒气让她软麻的四肢迅速恢复,等不到回复,硬着头皮走进来的何序甫一靠近,她就条件反射踢在她了身上。
  “嗯——!”
  何序捂着肚子趴在地上,痛苦地闷哼。
  庄和西看着这副画面倏然回神,瞳孔紧缩波动,耳边响起几个小时前佟却打来的电话。
  ————
  “阿挽,我刚刚在医院看到何序了。”佟却说。
  庄和西刚打发走查莺,准备换身衣服到健身房活动活动身体——一连躺了三天,她的身体已经变得有点僵硬了,直接回去参加武训,动作效果会大打折扣。
  听到佟却的话,庄和西取衣服的动作一顿,声音沉下来:“她就是死了,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合同是昝凡和她签的,要赔偿找昝凡,她才是星曜的老板,而她呢,既控制不了自己,也支配不了何序,跟她说有什么用。
  佟却:“何序看的急诊,腹部软组织中度挫伤。”
  庄和西没有耐心听下去:“佟姨,我还有事,挂……”
  “了”字出口之前,佟却说:“再严重点,可能筋膜撕裂、肠管挫伤,发展成感染性休克。”
  庄和西:“……和我有什么关系。”
  佟却:“伤是你踢的。”
  佟却刻意沉下来的一句话像打开庄和西记忆的开关,关于沙发上的暴戾,关于晕倒后暴戾,所有画面蜂拥而至,庄和西左脚往前跨了一步,仿佛还能回忆起用它狠狠踢向一个人的感觉——软的。
  手握住一个人,牙齿咬向一个人的感觉也是软的。
  总是硬邦邦冷冰冰的假肢被人抱在怀里的感觉还是软的。
  软得她以为是在做梦。
  就……顺从了那股力道……
  “何序见你难受,趁我接电话跑去你房间给你按摩,你应该知道你的潜意识会对想靠近你那条腿的人做什么。”
  知道。
  她会带着最强的防备,用最重的力道将那个人赶走。
  之前数次,无一例外。
  那些人也都被她踢怕了,会用最快的速度,最坚决的背影迅速离开。
  但昨天的最后,何序抱住了她的腿……
  “我昨天就应该想到的,”佟却叹了口气,声音更低,“我都看到沙发上发生的事了,竟然还会相信她说的没事。”
  要不是她今天被急诊叫会诊,看见何序在取药,可能到她伤好都没人知道发生过什么。她去问急诊值班医生的时候,对方不忍心似的“嘶”了一声,说:“太能忍了,那么大一片淤青啊,愣是忍了一天一夜才来,听跟她一起的人说,她白天还一直在进行高强度的体活活动,这种病人,我都不知道说她什么好。”
  佟却:“阿挽,我不知道你和何序之间有什么问题,但从我的视角出发,她不是一个坏孩子,否则何必背着我去你房间?何必骗我说没事?完全是吃力不讨好啊。”
  是吗?
  “那她腿上的伤疤怎么解释?”庄和西说。
  佟却愣住:“什么伤疤?”
  庄和西言简意赅复述,接着问:“一个好孩子是一个喜欢说谎的,无所不用其极的骗子,佟姨,你不觉得这话很矛盾?”
  佟却静默片刻,道:“也许有其他原因呢。”
  “巧合吗?”庄和西说:“禹旋之前也这么说,要不你们俩抽空交流交流,看是我故意找茬,还是有人心术不正?”
  佟却无言以对,她知道庄和西不是那种没事找事,故意为难工作人员的人,但何序——
  佟却沉吟几秒,还是坚持自己的判断:“没人会无缘无故变坏,就算何序真是故意的,你也该问问她原因,而不是把她一杆子打死。”
  庄和西:“我又不是菩萨,为什么要对一个一心算计我的人手下留情?”
  佟却:“阿挽……”
  佟却欲言又止。
  庄和西握着电话不语。
  良久,庄和西的腿都要站麻的时候,佟却的声音才又再次响起——很低,很疼惜。
  “阿挽,阿姨不是要逼你做什么,我只是在进门那个瞬间忽然想起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很会关心人,很受人喜欢,试着找一找那个你行吗?找回来,你就好了。”
  ————
  可能吧。
  可能事出有因,可能找回来了就好了,可能佟却是对的。
  但是她太累了,每一次缺陷暴露,每一次痛苦结束,她总是会变得很茫然,整个人很空,不知道坚持的意义在哪儿,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子,她看不清,走不动,在持续的空白里,自我厌弃感达到顶峰,觉得这样的人生真是烂透了,何序就算不是加害者,也是落井下石的看客,看她的丑态,看她的无能,看她崩溃流泪,看她厌恶的人,变成了她的救命良药。
  太荒谬了。
  光是清醒后的愤怒就足够她去消化,还哪来儿的力气再去重新审视另一个人。
  庄和西望着趴在地上的人,视线平静无波,不带愧疚,也没有憎恶,只剩冷漠疲惫。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捂着肚子爬起来,跪在自己旁边说:“和西姐,我抱你回房间吧?我力气还挺大的。”
  庄和西想笑,嘲讽自己竟然需要憎恶之人的帮助,嘲讽何序都那样了还能对她心平气和,嘴角却麻痹得怎么都提不起来,只有一句毫无威慑力的:“何序,你是不是想死?”
  何序捏了一下手指,伸过去拨开沾在庄和西侧脸、脖颈里的湿头发——她看到庄和西的视线没聚焦才敢这么做,不然可能会被切掉手指。
  庄和西也确实没看到,只感觉脸上一轻,闷在脖子里的热气散了。
  何序俯身去抱她的时候认真回答她刚才的问题:“还不能死。”还有很多事要做,很多钱要还呢。
  何序的声音太轻了,庄和西没听清,往后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像低血糖症状轰然爆发,她眩晕无力,模模糊糊知道何序给自己洗了澡,擦了身体,把她放到床上之后又跑去做饭,洗她的衣服,擦健身房地板上汗。
  忙忙碌碌,兢兢业业。
  最后还不忘跑回来卧室,从卫生间门口一直倒退着,擦地上的水脚印。
  好像是抱她回床上时留下的。
  她出去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一个,差点摔跤。
  所以现在擦那么仔细,是怕她也中招?
  也是,一个残废,摔了就爬不起来了。
  庄和西闭上眼睛,疼痛在残端蠢蠢欲动。
  一个残废,想靠自己的努力变成正常人,想摆脱异样的注视,需要很大毅力。
  她一直在竭尽全力。
  最后还是被赤裸裸地揭开了。
  “何序……”
  庄和西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垂在床沿。她的手指细长匀称,台灯拖出来一截影子落在何序身上。
  何序已经退到床边,脊背抵着床垫,应声:“有什么需要和西姐?”
  庄和西盯着阴影和光线交织的天花板静了几秒,偏头看向何序因为低头裸露的脖颈,手指搭上去,勾开衣领,勾住吊坠绳,一点点攥紧在手里,勒住她的脖子,说:“我不想看到你,更不想和你呼吸同一片空气。”
  吊坠绳很细,勒紧的时候,疼痛先于窒息感出现。
  那种很刻薄,存在感很强烈的疼痛。
  何序忍不住抓了一下抹布,说:“好,我马上走。”
  脖子后面的手却仍然没有松开。
  何序猜测庄和西大概知道自己说的走不是真走,不太满意。
  可也只能这么僵持着。
  讨饭吃的人没有受点委屈就真撂挑子不干的资格。
  被压紧的抹布已经完全吸干净了地板上的水渍,台灯柔和的光将庄和西的手臂投在地板上,何序和它蹲在一起,眼尾渐渐因为疼痛冒出生理眼泪,模糊了视线。她余光一瞥,从投影里看到庄和西坐了起来,发丝在影子里轻摇,她保持低头的动作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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