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她记起了八月底的那一天。
  她没办法驱走住在身体里的心魔,所以独自一人坐着高铁去了宁市,她打车去到海边,爬上了父亲生前停留的那栋楼顶。
  事发的那夜宁市暴雨如注,她是第二日清晨才接到消息赶来,前一夜的雨水带走了燥夏的尘土,也将父亲留下的痕迹一并冲刷干净。
  时隔多日,这里野草丛生,悄怆幽邃,无人,无声,无痕。
  她沿着建筑楼梯一路往上爬,楼顶灰白空旷,钢筋丛丛直立,近处是水泥碎石杂乱,远处是海上落日灿烂。
  她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甚至无法分辨海面的颜色,只看着那些波光一浪接着一浪,推着心头那些悲怆反复将她冲撞。
  她的心,她的情,她的泪,久久无法平息。
  那一天的她是焦灼的,混沌的,没有理智也无法思考的。
  就像现在。
  她耳边还回响着宋云舒同她说过的那些话,也一直沉默着,不肯开口与他对话。
  是沈修齐先朝她走近,牵住她冰冷的指尖。
  他攥得紧,她收不回,也倔强着不肯看他。
  “还生气?”
  他声音很轻,都盖不过这秋风,她也知道他想哄她。
  可她昨夜就对雷伯说过,她没有生他的气。
  看来雷伯真的很守信用,从未与他提起他们的对话。
  她是想生气来着,可思来想去她也只能生昨夜被他强迫同床的气,除此之外,她没有生气的资格。
  但偏偏,她并不因此而感觉生气。
  她再次抬眸对上他双眼。
  风动的瞬间,他眼睫轻轻煽动,莫名添几分不该属于他的脆弱,他像被今夜的风带出眼里的疲惫,可就算面对她的冷淡他也温柔平和,脸上不见任何负面情绪。
  她有想问问他身体是否好转的冲动,但话到唇边,又没能说出口。
  风声掩盖了她悄悄调整呼吸的轻响,她找回了一点理智,若
  无其事地问他:“你是来做专车司机的么?”
  她语气很淡,几乎没有情绪,不是欢迎的态度,也没有抗拒,但眼前人一听她说话,还是轻轻牵动了唇边笑意。
  他攥紧了她的手,从捏住指尖到十指紧扣,他得寸进尺,她来不及拒绝。
  他牵她走下路沿,风里传来的声音温润沉悦,他学着当初球场相见时的热切说:“115号专车司机沈修齐,乐意为您效劳。”
  第26章 八音盒少女的祈祷
  -
  今宵被引着坐上了副驾驶,座椅加热已提前开好,车内温度适宜。
  扶手箱上备着羊绒毯,她没有伸手去拿,只拉过安全带给自己扣上。
  她认为自己不太需要沈修齐的贴心,也并不觉得冷,但当沈修齐上车将羊绒毯展开搭她腿上,她也没有拒绝。
  她客气地道谢,沈修齐也温柔接受。
  当他退回自己的位置,她才看到扶手箱上还放着一个胡桃木盒,愣神的瞬间,胡桃木盒已经递到她眼前。
  “供你解闷的小玩意儿,打开看看。”
  她有点害怕会是什么贵重的珠宝首饰,但看都没看就推回去,好像也太不给他面子。
  她迟疑着接过打开,竟是个八音盒。
  身旁人收回视线打着转向灯汇入车道,只留给她一个清俊雅正的侧脸。
  车内光线太暗,霓虹也太杂乱,她看不清盒内烫印的英文小字,只听他说:“这是我母亲在我九岁那年从瑞士带回来的,曲子很简单,你应该听过,是巴达捷夫斯卡的名曲《少女的祈祷》”
  今宵静静看着安置在盒中的机械,听他讲起了以前。
  他说:“在我母亲眼中,《少女的祈祷》一直是首灵动忧郁的曲子,少女的心事乍听好像很多,但五个变奏只用了一种结构,可见少女心思单纯,只是想法多变,情感细腻。”
  “我母亲告诉我,18岁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年纪,懵懂少女敲开了成人世界的大门窥见新世界,新奇兴奋之余,也难免惶恐不安,踌躇迷茫。这也是为什么,曲子里会用上行音调来表少女心思活跃,用下行音调来表少女心事忧愁,这上下行的结合非常巧妙,的确能将少女的心事讲得活灵活现淋漓尽致。”
  “可我母亲说她在钢琴曲里只听到了‘少女心事’,始终听不出‘祈祷’,或者说‘希冀’。直到她在瑞士一家古董乐器店里偶然打开这个八音盒,她才从这样童真的乐器里,看到少女拨开重重心事,去憧憬美好期待未来的样子。”
  “因为开心,因为高兴,她从瑞士将八音盒带回家送给我二姐,可惜我二姐对音乐毫无兴趣,她不想要,这个八音盒才到了我手上。”
  说到这里他偏头看过来:“如果你喜欢,现在它就是你的了。”
  他们的目光只短促相接了一瞬,沈修齐便迅速收回看前方,以至于今宵根本无法分辨方才这番话究竟是他母亲所言,还是他借母亲之口来对她说。
  她无意去探究,只伸手拨动木盒上的卡扣。
  音轴带着细细密密的音针从音梳上划过,轻快空灵的乐声如小溪涧叮铃,引着一条温柔灵动的暖流从她心上缓慢淌过。
  这首曲子她小时候学过,也在远山郡的家里弹过很多次。
  那时候她只觉得这曲子简单易学,还有些许不耐听和枯燥,从未伴着乐声听过故事,也从未留下片刻值得铭记的回忆。
  可她现在突然有想哭的冲动。
  她其实不想承认她有那样沉郁的心事,可偏偏被他说中。
  她也不想收他任何礼物,却又对这样一个“希冀”爱不释手。
  少女的心思,一定是复杂又矛盾的吧?
  音轴转了三圈停止,车内重新安静下来。
  她轻轻合上八音盒,摊开手掌去抚摸胡桃木盒的纹理,还能摸到边角上一些磨损的痕迹。
  沈修齐九岁那年,就是她出生那年。
  无论她是否相信,好像一切自有天注定。
  “谢谢你,”她很轻地说,“我很喜欢。”
  沈修齐单手握着方向盘,腾出右手探过来捏了捏她指尖,她的双手已经开始回暖,他唇边有笑,问她:“有开心一点吗?”
  她的心又在偷偷颤动,每一次她情绪低落,他总是会这般费心地哄她开心。
  她感激地回握了一下,轻轻点头,他也收回手。
  今夜在路边见到他的时候,她总能想起宋云舒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当时对今夜的不完美之感也由此而来。
  可真当坐上了这车,接受了这礼物,她又能记起沈修齐的解释。
  他没有未婚妻,胡旋也不会是他的未婚妻。
  甚至他还在她面前接起胡旋的电话,直白地将他们的相处模式展现在她眼前。
  她明知道沈修齐不喜欢胡旋,也没有任何与她联姻的想法。
  可她还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存有这样的“希冀”。
  一位名叫今宵的少女,果然常常与迷茫不安为伴。
  她沉默了很久,直到怀中八音盒因她体温而暖,直到汽车停在她家门前,她才转动自己僵酸的脖颈去看他。
  但似乎,沈修齐已沉默看她许久。
  汽车大灯还亮着,车内不至于看不清,沈修齐解了安全带朝她倾身,干燥手掌带着浅淡木香抚上她侧脸。
  他今夜似乎格外温柔,也褪去了昨日那般无赖又流氓的纨绔样,叫她没法将提前想好的拒绝说出口。
  但她要拒绝什么呢?
  明明他们现在没有任何关系可以供她拒绝。
  可这样不明不白的暧昧,她也不想再配合。
  她抬手圈住他的腕放下,松开他扶住了八音盒说:“沈修齐,礼物我收下了,谢谢你,我欠你一件外套,我都记着,我会抽空去挑一件新的托雷伯转交给你。”
  “托雷伯转交给我?”
  今宵声音突然哽涩了一下,一台.独角戏唱得没头没尾,观众自然不明所以,但主角已排演过无数次结局,那当离别的情绪提前席卷,她便无法再演平和温馨的剧情。
  她与他之间,从来不止一个未婚妻的距离。
  她将眼睫垂下敛去眸光,借着车灯光亮盯住眼前的胡桃木盒。
  木盒表面光滑油亮,不染纤尘,岁月淡褪了木色,却悄悄陈酿了故事,他展开回忆的一角,纳进她的心事尘封,这是她收到过的,最浪漫的礼物。
  “嗯,托雷伯转交给你。”
  她又重复了一遍,用以缓解心中翻腾的情绪,之后才说:“假期结束我会很忙,学业重,兼职也忙不过来,所以那四幅小画的修复工作,还请你再寻合适的修复师。”
  说到这里沈修齐总算是懂了。
  这是在借修复一事拒绝他呢。
  他今夜收到江澈的消息匆匆赶来,本是要是告诉她,接下来一段时间他要去莫斯科出差,归期未定,替她安排好了司机每日接送,三餐也有雷伯准备,不想在学校住就别勉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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