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第一夜孤灯之下,她便已豁然开朗。
  岑珩归期渐近,定将血洗朝局,闻时钦此前亦曾有言,他的站队关乎全局安危。想来此事绝非穆昭宁一人之意,必是她与官家暗中谋议既定,欲擒住闻时钦最致命的软肋,以此为羁縻之策。
  囚武将家眷以掣肘其势,历朝历代,屡试不爽。
  纵使插翅难飞,苏锦绣仍每日暗中筹措,积极探寻脱身之策。
  第三日依旧毫无进展,闻时钦许是已离了汴京办要紧差事,否则以他的脾性与探事之能,断不会迟迟寻不到此处。
  到了第五日,苏锦绣如常往返于坤宁宫与文绣局之间。这几日她来往愈发勤谨,心中存着一丝希冀,盼能在这深宫樊笼中偶遇半个熟人。
  果不其然,行至抄手游廊时,前方忽传宫人的清道之声,一顶妃嫔仪仗的软轿缓缓行来。轿侧侧身立着一人,身着三品绯色官袍,衣袂上暗绣鹭鸶补子,乌纱帽下是一张清隽俊逸的面庞,眉眼间透着文人特有的风骨与沉静,宛若芝兰玉树。
  他正低头躬身,依礼避会后宫嫔妃,姿态端方。
  苏锦绣一眼便认出是易如栩。眼看宫女们正催着她快步绕行,她急中生智,故意脚下一崴,低呼一声。
  那绯袍官员果然抬眸看来,四目相对的刹那,苏锦绣见易如栩神色骤变,她连忙递去求助的眼神,眼底满是焦灼与期盼。
  可未等她多言片语,身旁的宫女已匆匆将她扶起,不由分说地推着她前行。苏锦绣回头望去,只见易如栩仍定定立在原地,目光紧锁着她的背影。
  她凝眸望着他,满心期盼他能读懂自己眼中的深意。
  入了文绣局,所涉皆是宫中秘不外传的绣技心法,诸如缂丝通经断纬之妙、盘金蹙银之巧,往日里苏锦绣素来求之若渴,视若瑰宝。可如今身陷囹圄,哪还有半分研学之心。
  她只对着案上绫罗草草勾勒了几笔雏形,绣至半阙便心烦意乱地退了出去。
  归途中她一路左顾右盼,目光在宫苑廊庑间逡巡,却始终未见易如栩的踪影,心头那丝希冀渐渐沉了下去。
  行至坤宁宫偏殿外时,她心神不属,竟与人撞了个正着。
  抬眼望去,竟是穆画霖。他身着宝蓝色锦袍,腰束玉带,目光自上而下扫过苏锦绣,眸中满是探究与疑惑,显然不解她为何会在此处。
  先前他们早已闹得形同水火,此刻狭路相逢,苏锦绣哪敢再招惹于他,只忙躬身,行了个标准的福礼,随后便侧身向内而去。
  踏入坤宁宫偏殿,门扉落锁,随行侍女便躬身退去,不再步步紧盯。
  苏锦绣独身往居所而去,行至皇后内殿外的游廊时,不知为何,殿外下人早已被尽数遣散,四下静得落针可闻。
  殿内忽传一道清越男声。她心头一震,脚步顿住,宛若被施了定身之术。
  易如栩怎会踏入皇后内殿?此乃中宫私密之地,非心腹近臣绝难窥其堂奥。莫非他已知晓自己身陷囹圄,是来向皇后陈情讨要的?
  苏锦绣屏息凝神,蹑足贴向廊柱,侧耳细听。
  一丝微茫希冀刚在心底燃起,便被殿内传来的对话浇得通体生寒,如坠冰窖。
  “易大人,”穆昭宁的声音漫不经心却暗藏锋芒,“你可莫要学那乱臣贼子,不识站队之玄机。易家乃百年清流世家,世代忠良,你叔父更是朝中肱骨重臣。若得你易家倾力相助,官家方能稳镇宸极,扫平逆氛。”
  乱臣贼子?
  苏锦绣心尖一颤,寒意顺着脊背蔓延。
  她如今身陷宫禁,这话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可易如栩会是何种态度?
  她攥紧衣袖,屏息等待下文。
  殿内沉默片刻,随即响起易如栩温和却坚定的声音,字字如冰锥刺心:“皇后娘娘放心,无晦素有家国大义,岂会与逆党同流合污?闻时钦拥兵自重,觊觎神器,实乃国之蟊贼。晚辈已筹谋一计,可借文绣局赶制锦缎之事为引,设下天罗地网,诱其入宫营救。届时里应外合,定能将这乱臣贼子及其党羽一网打尽,以正乾坤,以安黎元。”
  第98章 逆反贼 逆贼已伏诛,明黄加诰命。……
  自那日撞破易如栩与皇后的密室之谋后, 苏锦绣便再未见过他。
  从前只当他是端方如玉、恪守清规的君子,断不致于行此等事。
  可兄弟手足尚能为皇位尚且能刀剑相向,昔年太宗喋血玄武门之事,又岂止是话本里的传奇。何况易如栩与闻时钦之间本就存着旧日嫌隙, 这般取舍, 于他而言, 或许本就是顺理成章。
  这几日, 坤宁宫对苏锦绣的禁限愈加密不透风,连往日能稍作喘息前往的文绣局, 竟也成了遥不可及的禁地。她被囚于这方逼仄静室, 心火焚胸。
  皇后此举,看似是后宫的私禁,实则暗合着官家的默许。她不过一介草芥民女, 于这巍巍宫城、于满朝权贵而言,无足轻重。唯有对那个人, 她才是颗能牵动心绪的棋。
  若流言稍有差池, 说她被囚深宫、备受折辱, 以那人的性情,定会不管不顾,提兵叩宫来要人。
  恍惚间,她忆起昔日闻时钦将她揽入怀中时的低语,他说自己青云路走得太顺, 如今手握重兵, 辞还辞不掉, 免不了要受些朝堂敲打。
  案上铜镜鎏金焕彩,光华灼灼,却不如闻时钦昔年为她亲手打磨的莲花镜。
  镜面那样澄澈如秋水, 那样平滑无纤尘,照过似水华年,也照过镜花水月。
  如此对镜枯坐,直至夜色浸满静室。
  忽闻门轴轻转,朱门半启,苏锦绣心头一紧,全然忘了顾忌,踉跄奔去。然看清来人是易如栩时,她浑身一僵,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易如栩立于门前,月华淌过他的玉冠束发,神姿依旧出尘,手掌递来的姿态仍似往日般温润有礼。
  “巧娘,随我来。”
  苏锦绣闻声却退至梳妆台前,死死攥住身后的桌角,望向他的眼神如临劲敌,戒备丛生。
  易如栩见她这般如防豺狼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难掩的落寞,伸在半空的手微微一收,声音低了低:“巧娘,你还信不过我吗?”
  这话如石子投湖,苏锦绣心头莫名泛起一丝松动。
  莫非……那日只是他在皇后面前虚与委蛇的话术?或许,自己当真错怪了他?
  思及此处,她紧绷的肩背微微松弛,攥着桌角的手也缓缓松开,眼底的戒备淡了些许,轻声道:“如栩哥,我素来是信你的。要去哪?”
  易如栩这才展颜轻笑,温声道:“信得过我,便跟我来。”
  月华倾泻,碎若雪玉飞花,一片一片,轻覆在这对各怀心绪的身影上,寒凉如水,沁骨如冰。
  苏锦绣缄默相随,踩过白玉阶梯,一步步登上摘星阁。
  这宫城之巅,果不负其名,立于此间,仿佛抬手便能触到漫天星子。
  凭栏俯瞰,可见丽景门,侧首瞥去,宣政殿亦清晰。整座皇城的恢弘与寂寥,尽收眼底。
  一步步拾级而上,苏锦绣终于看清阁中伫立的身影。凤冠映着月华,凛然天成的威仪。
  她款步上前,依着礼数深深福身,穆昭宁却半晌未语,只凭栏望着丽景门方向。
  那扇朱红大门在夜色中如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承载着岁月的风霜。
  而易如栩则立在一侧,垂手肃立。
  默默间,皇后忽然开了口:“昔年永嘉之乱,叛贼便是从这门里闯进来的。那时的守将,原是皇亲国戚,却暗地里通了逆党,一夜之间,宫城失守,宗室流离,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苏锦绣心头一紧,又偷眼瞥向易如栩,见他亦是面色微变,不敢接话。
  “彼时权臣跋扈,觊觎神器,终致兵戈相向。”穆昭宁缓缓转身,凤冠上的珠翠在月光下流转,映得她面容愈发冷峻,“历来祸乱之源,皆起于权势熏心。有些人看似忠顺,实则包藏祸心,一旦羽翼丰满,便要掀翻乾坤,血染山河。”
  “娘娘……”苏锦绣嘴唇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想反驳,想说自己所认识的那个人并非如此,可君要臣死,她一个小小的民女,又能说什么?
  三人话音未歇,夜色沉沉中,远处的丽景门本已落钥闭户,昏暝一片。
  忽有一点风灯亮起,如火光坠于长夜。
  转瞬之间,那灯火便次第蔓延,似流萤逐光,一路星火相衔,竟将整座皇城的宫道都映得隐隐透亮。
  穆昭宁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缓缓开口:“锦绣,那便是你执意相护、欲要辩白之人的手笔么?”
  苏锦绣闻言一愣,随即踉跄着上前,攥住摘星阁的栏杆凭栏俯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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