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柔语如絮拂耳,应不寐下意识攥紧掌心白兔瓷像。
  那白兔瓷胎温润,玉雪玲珑,是春日里与她初遇后,在西市瓷坊偶然寻得的。彼时见它双耳耷拉、圆眼懵懂,憨态可掬的模样竟与她有七分像,便起意买下。
  此后日日悬于车内,朝夕相见。
  苏锦绣盯着那严丝合缝的车帘,里头静得连半点儿动静都没有,活像装了尊闷葫芦。她抬手敲了敲车壁,又打趣道:“几日不见,应道长耍起大牌了,连面都不屑露?”
  好半晌,车里才飘出应不寐低低的抱怨:“听说前几日你请了阁里的绣娘,一同去樊楼吃酒,又是谢这个又是谢那个,倒把我这个陪你喝谷酿的忘得一干二净了。”
  苏锦绣没多想,只当他紧闭车帘是在为这事儿恼怒,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还在乎这一顿?应道长日日山珍海味的,差我这顿樊楼酒?”
  车内半晌无言。
  “要不然明日……”
  苏锦绣话还没说完,应不寐却已命车夫扬鞭,马车绝尘而去。
  她愣在原地,望着车影轻声吐槽:“啧,这气性真大。”
  轮蹄碾过郊野的青石板,辙印在薄尘里拖出浅痕,伴着车夫一声短促的“吁”,马车终在柳荫下稳稳停住。
  车帘被素手轻撩,探出一双藕荷色绣鞋,稳稳落地,是苏锦绣和琳琅款步下车。
  眼前便是汴京最大的供材绣庄,庄院依汴水而建,青灰院墙绵延数丈,阔绰似乡绅庄园。院外码头泊着两艘乌篷船,舱门半开,露出里头叠得齐整的蜀锦与苏绣线轴,显是刚从水路接了南边绣材回来。
  自大门步入,便见廊下绣娘围坐竹筐,指尖翻飞分拣金线银线,偶有剪成蝶翅状的绣片落在筐中。库房方向还传来木勺舀水的声响,该是匠人在调制新色染浆,淡香混着水汽,悄然漫过庭院。
  引路的庄客早候在门边,见了苏锦绣便含笑躬身:“锦绣娘子来啦?掌柜正在里间理事呢。”
  苏锦绣点头应着,掀帘入内,见南淮月正翻检账本,便开门见山:“淮月姑姑,我想定些特供的烟霞绒线,本地寻不着,还得劳您从南边调。”
  南淮月抬眼一怔,随即叹道:“呀,锦绣娘子来得迟了!前几日南边送烟霞绒的船刚抵码头,货一卸便被花满渚的人尽数订走,半分未留。”
  这花满渚是汴京早已声名鹊起的绣坊,专做王公贵族的定制活计,京中勋贵眷属的衣饰多出自其手,寻常绣坊难与其争衡。
  琳琅急声道:“淮月姑姑,当真一点都没剩?”
  “呦,我还能诓你们不成?”南淮月放下账本,压低声音,“我听花满渚的人说,是接了清平县主及笄礼的衣饰活计,要做一套云凤朝珠裙,那绒线色泽透亮,最衬金线,他们把这批货全包了去,一星半点都没留。”
  苏锦绣现已任华韵阁当家之职,只盼再勉力半载,广揽活计,以期完成系统书页上布置的任务,成为汴京第一绣娘,安稳活到二十岁。
  可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那花满渚绣艺之精、声望之隆皆在己上,不啻云泥之别。
  念及此处,她先前心头的期许如残烛遇风般倏然黯淡,只觉前路漫漫,如斯茫然。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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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注:
  “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引用自白居易《别元九后咏所怀》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引用自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第21章 襄州行 醉中佳丽影,醒后思未停。……
  襄州地牢深处。
  烛火明灭,跳跃的光将刑架上的人拉成扭曲的鬼影,映在湿寒石壁上。
  李知府被麻绳缚在架上,两名衙役正持着浸过盐水的鞭子上刑,每落下一鞭,都伴着他撕心裂肺的惨叫。
  而角落的阴影里,俊美少年斜倚在花梨木椅上,长睫垂落,右手曲起,姿态闲适,正抵着额角而眠。
  纵然周遭惨叫如阿鼻地狱。
  “你们这是屈打成招——!”
  李知府陡然拔高的嚎叫惊醒了闻时钦,他睫毛颤了颤,惺忪睁眼,转瞬便因被扰了浅眠而皱眉不耐。
  “啧。”
  闻时钦振衣而起,信步至刑架之侧,取出袖中匕首。
  旁侧衙役识趣敛手收鞭,适时问话:“再问最后一遍,贪墨的漕银,藏在哪?”
  李知府咳着血,却偏梗着脖子笑:“纵使今日身首异处,本官亦冰心玉壶,一无所知!”
  闻时钦原正仔细擦着匕首,听罢李知府的硬语,忽尔低笑:“哎呦呦……李大人这份气节,颇有昔年伯夷叔齐之风,真教人叹服。”说罢他又举起匕首,借着昏光眯起眼打量,“待此间事了,晚辈定要将大人拒贿守正的事迹勒石为记,遍传襄州,让大人的妻儿宗族晨昏瞻仰,学学这您份铁骨铮铮。”
  李知府气得喉间嗬嗬作响:“竖子休得逞口舌之利!本官行得端坐得正,岂怕你污蔑!”
  话音未绝,一名侍卫疾步穿廊而入,屈膝附耳于闻时钦身侧密语。
  闻时钦听完静了一瞬,再回问时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刑架上的李知府听得分明:“元璜已然审出了?”
  侍卫颔首:“通判已吐实,银钱流转脉络尽供。”
  闻时钦转头看向李知府那副僵滞模样,眼底盛满坐等好戏的散漫,随即便松快地叹出一口气。
  “那便用不上匕首了,取我剑来。”
  衙役不敢稍滞,忙捧剑上前,剑脊映烛火,冷光如练。
  闻时钦轻抚剑身,缓步踱向刑架,以剑鞘轻拍李知府血污的脸颊:“隔壁囚室的通判已然招供,漕银往来皆由你经手,他不过是附从。”
  李知府被那柄寒铁剑鞘掴在脸颊,浊血混着涎水当即从嘴角溢出,却仍瞪着眼不肯信,嘶吼道:“此乃构陷!屈打成招之辞,岂能作呈堂证供?”
  闻时钦挑眉道:“此时此地,谁复辨诬枉?通判先开口,便能将功抵罪。倒是大人你这般硬气,在这桩案子里又值几何?”语毕,他握剑的手骤然收紧,“与你耗了几个日夜,早已心烦意乱,如今便取你项上首级,以抵这迁延稽迟之罪!”
  李知府终于慌了神,穷狗入巷般急声威胁:“你敢!我好歹是一州知府,府中僚属、朝中故旧盘根错节,你今日敢动我,明日便有千般势力寻你报仇!”
  闻时钦倒抽冷气,故作惊惶:“大人这话可当真?”
  这话一出,李知府才猛地察觉周遭小厮、侍卫皆屏息盯着自己,脸色瞬间白了几分。
  不等他辩解,闻时钦已转向身后众人:“诸位都听见了?李知府亲口承认,他在襄州府内结纳僚属,在朝中勾结故交,这朋比为奸的罪名,可是他自己认下的,并非我凭空构陷。”
  李知府喉间一堵,嚣张气焰瞬间被恐慌浇灭,挣扎着想要改口,铁镣却将他锁得更紧,只能眼睁睁见那玉面修罗走近。
  “襄州官吏多尸位素餐,今时今日,不过是报应不爽。”剑刃随话语出鞘,架在李知府颈上,他惊得瞳孔骤缩,方才的傲岸瞬间崩解,急声呼:“且住!赴、赴死前,只求再与通判见上一面!”
  “大难临头各自飞,此乃人之常情。”闻时钦腕间微顿,剑刃稍一翻转,锋利刃口即刻划破他颈间肌肤,血流缓缓,“知府休要废话,你且去九泉之下,问你那知己好友为何背信便是。”
  言罢,闻时钦便双手握定剑鞘,将长剑斜举。
  李知府仰头望去,只见一个从无间地狱爬归的恶鬼,周身裹挟着凛冽杀气,正垂眸定定看他,似要将他过往罪孽一一剖出,当庭审判。
  闻时钦没有半分犹豫,手腕骤然下沉,剑身带着破风之势朝下斩来,直劈李知府脖颈,眼看便要将这颗顽固头颅当场斩落于地。
  李知府骇得魂飞魄散,在剑锋将至的前一瞬,撕心裂肺地吼:“我招!我招!银钱藏于襄州城外义仓!”
  剑刃堪堪卡在他颈侧。
  未等李知府缓过口气,闻时钦手腕骤然一转,将长剑斜斜刺入李知府大腿,凄厉惨叫瞬间响彻地牢。
  “早这般识趣,何需受这皮肉之苦?白白扰我数日清眠。”
  旁侧衙役小厮们垂首立着,眼角余光却忍不住偷瞥,初见这位大人时,只觉他面如冠玉,像是哪家深宅贵公子,都暗忖这般好皮相,怕是连血都不敢见,审案不过是走个过场。
  可这几日下来,才知先前的念头多荒唐,这般好皮囊裹着修罗心,倒比满脸凶相的酷吏更让人胆寒。
  闻时钦刚踏出地牢,便见穆画霖立在廊下等候,对方迎上来,语气里满是叹服:“我刚审那通判,他嘴硬得像块铁,半个字不吐,还寻死觅活要自尽,真是束手无策。”
  闻时钦低笑一声:“恶人还需恶人磨,对付这等油滑之徒,软硬都得用在点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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