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个寻常民女,深夜随华服男子下车,男子还亲手递上重金,任谁见了,都会生出些揣测。
  苏锦绣瞧着闻时钦脸色愈发阴沉,心头一慌,忙攥住他的衣袖,急切解释:“这是阿姐接的新活,能供你……”
  “谁家的?”
  三个字,冷不丁打断了她的话,闻时钦的声音再没有半分温度,目光只锁在应不寐身上。
  苏锦绣被他问得一怔,才猛然惊觉,自己竟连那人的姓名都未曾问清,忙看向应不寐,语气带着几分慌乱:“应不寐,方才忘了问,定这活计的贵人是?”
  应不寐语气平淡:“正二品参知政事张明叙,张贵妃表兄。”
  “张明叙”三字入耳,闻时钦如遭雷击,脸上血色尽褪,瞬间煞白。他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应不寐的衣领,死死盯着应不寐含笑的嘴脸,恨不得将他生生撕碎。
  苏锦绣连忙扔了手中的伞,扑上前紧紧抱住闻时钦的手臂,唤他:“阿钦,你冷静些!”
  雨珠打在苏锦绣的发间,顺着脸颊滑落,可她顾不上擦,只死死抱着闻时钦的胳膊。
  闻时钦额头青筋暴起,感受到苏锦绣温热的触感,理智稍稍回笼,放下手,却依旧怒视着应不寐。
  “你是何居心?”
  应不寐笑意未敛,抬手将黄金托盘递与车夫,才开口:“小郎君好烈的火气,贫道不过是成人之美。张大人愿出百两黄金,请苏姑娘绣嫁衣,这可是……”
  “闭嘴!”
  闻时钦猛地扣住应不寐脖颈,将人狠狠掼在青砖墙上,檐角积水随雨滴簌簌落下,打湿了应不寐的锦袍,终于给他添了了几分狼狈。
  “成人之美?”闻时钦俯身逼近,唇边勾起一抹极冷的笑,眼底翻涌的戾气几乎要溢出来,“你敢将她推入火坑,还装得一副施恩菩萨模样?”
  苏锦绣还没反应过来,闻时钦的拳头已结结实实砸在应不寐左颊。这一拳力道极重,应不寐偏过头去,唇角瞬间溢出血丝,顺着下颌滴落,在顺着雨迹晕开。
  “阿钦!”苏锦绣惊得魂飞魄散,她慌忙扑上前,“你快停手!”
  闻时钦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还要再挥的拳头悬在半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应不寐缓缓回头,他唇角凝着血迹,却偏偏扯出抹冷笑,开口嘲弄:“你猜她接下这活计是为了谁?”
  那笑落入闻时钦眼中,比任何直白的挑衅都更刺骨。他猛地甩开应不寐:“带着你的黄金和龌龊心思滚,别再打她的主意。”
  苏锦绣心胆俱裂,忙上前拽住应不寐的袖角,半拉半扶地将人往马车那边推,只盼他能早点离开,免得身后的闻时钦再动怒伤人。待看着应不寐踉跄上车,车帘落下,她才转身折返。
  雨还在下,闻时钦仍立在原地,衣衫被风雨灌得鼓胀,胸膛仍在剧烈起伏,像只蓄势待发的怒兽。
  那柄油纸伞歪在脚边,伞骨断裂,狼狈地浸在积水里。
  闻时钦就死死盯着她,眼底翻涌着未熄的怒火,她才往前走了两步,就被他攥住手腕,不由分说地往家拽。
  踹开门进屋后,他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后怕:“你可知那是什么人?”
  苏锦绣委屈瞬间涌上心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那是百两黄金,足够你去书院的开销……”
  “我说了不去!”闻时钦猛地打断,上前一步,双手死死箍住苏锦绣的肩膀,语气里满是近乎哀求的暴躁:“你听不懂人话吗?我不去白鹿洞,更不当什么狗屁文臣!我就在这绣巷守着你,守着这破院子,守着你这双能绣出金线银线,却绣不出自己安稳性命的手!”
  苏锦绣被他吼得一怔,她从未见过闻时钦这般凶,忍不住哽咽:“我就是想着为了你……”
  “为了我?”闻时钦突然冷笑起来,“我命贱,不用靠女人卖笑换钱读书!”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雨夜里骤然炸开,闻时钦被打得偏过头去,左颊泛起红痕,他却浑然不觉般,只慢慢回头,定定地盯着苏锦绣,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
  有被误解的愤怒,有怕她涉险的恐惧,更有一丝深不见底的绝望,像溺在深海里的孤灯,摇摇欲坠。
  “阿姐……”他突然低低笑起来,笑声里裹着浓重的哭腔,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砸在苏锦绣的手背上,滚烫得惊人。
  他轻轻牵起她方才打自己的手,低头吻上她的掌心,怕她方才用力过狠,伤了自己。
  “你打我吧,”他哽咽着,泪水浸湿了她的手心,“打死我算了。”
  “反正我这条命是你的,你想怎么处置都行,只求你……别再拿自己赌那虚无缥缈的前程了。”
  苏锦绣猛地推开他的手,泣音哽在喉间,转身踉跄着冲回自己的房间,门被狠狠阖上,似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两人彻底隔在两个世界。
  闻时钦僵在原地,左颊红肿,痛感蔓延,可这点皮肉之苦,哪及心中的万分之一。
  一时只剩雨声淅沥。
  苏锦绣回房,心口的委屈与酸涩如潮水般涌来,忍不住闷声啜泣。
  闻时钦步至门前,屋内低低的啜泣声透过门缝传来,他抬手又给了自己一巴掌,脸颊本就红肿,此刻更添了几分狼狈。
  “阿姐,别哭了……”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悔意,“是我混账,不该对你吼……”
  “走开。”苏锦绣声音冷得像冰,打断了他的道歉。
  门外骤然静了,片刻后,脚步声缓缓远去,渐至消失。
  她实在不解,为何前几日还渐趋平和、笑容日增的闻时钦,今日会骤然暴怒失控。
  明明他已能克制情绪,如常人般从容温和,难道真是自己错了,不该接下这桩重金绣活?
  苏锦绣忽觉鼻尖发痒,一个喷嚏猝不及防打了出来,才惊觉方才只顾着心绪翻涌,湿衣未换,长发也还滴着水。她忙下床寻了套干燥寝衣换上,又取布巾将长发松松裹住,指尖触到发间残留的凉意,目光就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闻时钦卧房的方向。
  不知他是否也换下了湿衣,会不会着凉。
  念头刚起,又猛地甩了甩头,暗自懊恼。
  后又强压下杂念蜷回床上,凝神细思今日之事。
  她还记得那书中分明记载,张明叙是闻时钦入仕后的提携恩公,可闻时钦如今尚未科举,怎会与这位参知政事结下如此深仇?
  劳心劳力了一整天,苏锦绣困极,思虑不了太多,最后索性抛去诸般杂念,坠入梦乡。
  夜半朦胧间,只觉被角一暖,似是有人轻手为她掖好被边,微凉指尖擦过她眼角泪痕,又迅速收回。
  随即,柔软干燥的布巾覆上发间,湿发被细细擦拭,动作轻得怕惊破她的梦境。
  作者有话说:
  ----------------------
  小情侣即将开启长达三章的冷战。[奶茶][奶茶]
  第13章 漱玉集 珠玑凝蕙质,锦绣溢兰香。……
  翌日,晨雀啼鸣如常。
  苏锦绣睁眼,额间的胀痛还未散去,昨夜争执的余味却先漫上心头。
  叹息罢,素手纤纤掀开罗帐银钩,姜桂的辛香便钻入鼻端。
  苏锦绣好奇寻源,只见床头小凳的托盘上,一盏霁蓝釉白瓷碗里盛着姜汤,热气袅袅氤氲。端起欲饮,方见一张素笺压在碗底,是闻时钦那手遒劲的行书。
  “晨食在镬中温着。”
  寥寥数字,竟让她鼻尖微酸,细细再想,昨日之事她也有错,是而匆匆净了手,换上一身豆绿绫裙,想着去寻闻时钦致歉。
  然而她转遍了整个院子,青砖角、绣架旁,连柴房的门都推开看过,却始终没见闻时钦的身影。
  灶上温着的真君粥还冒热气,就着他留的瓜齑吃下,又端起那碗温度刚好的姜汤一饮而尽。想来是算着她醒的时辰热过,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愧疚却在心头愈沉。
  离漱玉诗会只剩三日,左右寻不到闻时钦,她便转身坐回绣架前。
  架上搭着的云墨山水裙已绣出大半,裙上风物仿的是李公麟的《潇湘卧游图》,以墨色丝线为底,用银灰、石青细细晕染,针脚起落间,泼墨入绢,山水跃然。
  她故意绣到暮色四合,累极了就坐在矮凳上打盹,想等闻时钦回来,却终究抵不过困意,歪着头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已微亮,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被角严严实实地掖着,才知他昨夜回来过。
  灶房里又有新熬的姜汤、温着的琼酥叶和梳儿印,房里连她绣到一半的杂乱丝线也都按颜色排好,可他又不见了踪影。
  这般过了两日,闻时钦总在她睡时归来,醒前离去。
  苏锦绣一边绣着山水裙上的渔舟晚唱,一边忍不住猜他在忙些什么。
  第三日清晨,泼墨裙的最后一片远山落定。
  苏锦绣放下绣针,一阵咳嗽紧过一阵,虽有姜汤暖身,她还是染上了轻微风寒。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