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的她被阴暗批缠上了 第8节

  隔着一道木墙,轻一下重一下的水声精准地传过去,谢蕴很快便明白厨房中的人在做什么,身体的疼痛随之一缓。
  他平静地摩挲树叶表面的脉络,同样是轻一下,重一下。
  水声消失的时候,他的手指也骤然一停,可是那片叶子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模样,变得黏黏糊糊。
  谢蕴重重喘了一口气,随后冷着脸丢掉了手中的树叶。他抬眼看向那堵木头做成的墙壁,目光晦涩不明。
  之前口中说着孤男寡女不能共处一室,现在却又堂而皇之隔着一道薄薄的木墙,一遍遍地勾起他的注意力。
  谢蕴发现了她身上矛盾的地方。
  明明与这个农女相识不过两日,但她给自己的感觉像是亲近之人,她表面上面对自己客气拘谨,却根本不避讳与他有身体接触。
  她的每一个举动又像是故意的,先前他昏迷时的种种不提。
  谢蕴因为她做出辇车而触动,她转头请乡老将他接回家中;两张麦饼他嫌弃粗粝一口未吃,暮食她便加上了香软的煎鸡蛋;他决定收回在她身上的关注,下一刻她就隔着一道墙肆无忌惮地……勾引他。
  既然如此,他必须弄清这个农女究竟想做什么。
  谢蕴勾起唇角,笑声凌厉。
  等他弄清楚,她若真的别有用心,他会杀了她。
  救命的恩情在他这里无关紧要,从张静娴收下墨玉的那刻,大半就已经还清了。那块玉足够买下附近的好几个山头,保她余生无忧,治他的双腿只是说辞。
  照顾他养伤则是他们的另一个交易,谢蕴给她舅家表兄的消息便是交易的内容。
  虽然,从头到尾,张静娴半点不知。
  当然,她更不知道,早在谢蕴的少年时,他的亲叔父,当今丞相谢黎就对他做出了最准确的评价。
  此子,慧极,必成大器;但同样狠极,远之,免受其伤。
  -
  清晨,张静娴又一次被刘二伯家中的大公鸡叫醒。
  她摸了摸顺滑的头发,已经全都干了,便用一条淡青色的发带绑起来,放至肩后。
  简单的洗漱过后,她推开正中间的房门,结果,榻上竟然是空的。
  张静娴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昨天发生的一次又是她的错觉吗?谢蕴没有等她从山中回来,而是去了乡老的家中?
  这时,太阳未出来,山上有雾,呼吸到胸腔中的空气也是凉的。
  可她后背感受到的凉意更加强烈!
  张静娴的心跳几乎失控,她咬着唇慢慢转身,房门口,男人坐在辇车上,正静静地盯着她。
  他的双眸是浓郁的墨色,但身后却是薄如轻纱的白雾和模糊的花草树木。
  许久,张静娴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看向自己亲手做成的辇车,眼睫微颤,“没想到只过了一日,郎君就能独自使用它。”
  他的学习能力令人觉得恐怖,床上并无血迹,他应该掌控了上下辇车的技巧。
  谢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嗯了一声,“我没有在阿娴房中找到干净的麻布。”
  隔了一日,他腿上包着药粉的麻布应该换成新的了。
  张静娴的目光落在他的腿上,告诉他麻布在另外一间库房,“郎君先耐心等着,我去取来。”
  她努力忽视他投掷在自己背后的视线,走进存放麻布的库房,裁出一块。
  犹豫了一下,她又拿出了一身为舅父做的新衣。
  张静娴会缝衣,但制衣的手艺不怎么样,为舅父做的衣服大了许多,舅父穿在身上不合适,但前世他穿着……还看的过去。
  看到灰蓝色的麻布衣袍,谢蕴神色微顿,他从来不穿他人的旧衣,然而不等他拒绝,女子仿佛猜到一般,直接说这是一次还没穿过的新衣。
  “我为舅父做的,不大合身,郎君可以试一试。若合适的话,我代舅父把这衣服送给郎君,舅父听到表兄安然无恙的消息,肯定也一样感激郎君。”
  她的眼睛仿佛昨晚闪着光芒,明亮清澈,一眼能看到底,让每一个人感同身受她的喜悦。
  谢蕴的体内忽然生出一股躁动,要让她痛苦,让她疼地哭出来,她还会不会装模作样地说这些话。
  “阿娴的手艺…不错。”他接过那件灰蓝色的麻布衣袍,轻声称赞。
  张静娴弯唇笑了一下,又回到了厨房,她准备做朝食。
  热气腾腾的肉粥,绿莹莹的蒸菜团子,加上两个煎好的野鸡蛋。
  一一摆放在桌上,不等她张口唤他,谢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木簪麻衣组合在一起,颇似山中隐居的名士,风华不减。
  真奇怪,木头轮子怎么就不响呢,前世有动静吗?
  张静娴偷偷地在心中嘀咕,将整洁的木筷递给他,埋头吃起了朝食。
  吃了一口,她恍若想到什么,状似无意地问谢蕴何时在城中张贴寻找家人的告示。
  “郎君早日找到家人,早日知晓过去的事,也能早日治好身上的伤。孟大夫今日会过来,不如请他帮忙?”
  菜团子谢蕴只吃了一个便不再碰,金黄的煎蛋他两口吃完,末了抬头,笑吟吟地问,“方才,阿娴说了什么?”
  张静娴知道他刻意避过这个问题,也不再追问,吃完自己的一份煎蛋和肉粥,她将昨日那只山鸡的尾羽找了出来。
  羽毛洗干净后,放在院中的箩筐中晾晒。
  谢蕴在一旁看着她将几根颜色艳丽的山鸡羽毛缝合在一起,又挑出最大最圆的李子,全都拿着往外走。
  他叫住她,“我能否和阿娴一同出门?”
  “如果没猜错,阿娴是要去你舅父的家中,告知他,你表兄的消息。”
  “……好,郎君和我一起。”
  张静娴无法拒绝,默默地走在了他的前面,淡青色的发带随风轻轻摇曳,
  谢蕴伸手,却什么都没抓住。
  第9章
  西山村位于阳山脚下,张静娴独自居住的小院比大部分村人的地势都高一些。以往她去村中都是从后院直接沿溪而下,但今日身后多了一个人,她选择了门前蜿蜒的小路,平缓易行。
  山林是安静的,却又是热闹非凡的,因为各种各样的声响与人无关。
  张静娴走在前面,耳朵悄悄地聆听身后的动静。
  即便谢蕴再小心,木轮滚动时也总不那么顺利。
  路上有小块的山石,或者不知那只鸟儿叼过来的硬木壳,每每经过,谢蕴坐着的辇车便会卡住。
  他一言不发地弯腰将障碍去除,多次之后,张静娴回头时偷偷看,只是这么一小会儿,男人高雅的仪容便被破坏。
  谢蕴的衣袖沾上了草屑和泥土,而不知是疼痛还是控制木轮的力道太大,他的额角和手背隐隐冒出青筋,虬结可怖。
  但他冷着脸,没有任何开口向张静娴求助的意思。
  直到,不远处一只攀爬树木的猴子,可能觉得有趣,手贱扔了一颗吃剩的桃核过来,桃核不大不小,刚好卡在木轮的缝隙之间。
  辇车停了下来,谢蕴的脸色一瞬阴沉,手指死死地捏着木轮。
  张静娴愣了愣,硬是压下唇角,大声骂那只坏猴儿,“今年不准你吃我家的桃子。”
  山中的野桃滋味发酸,她精心伺弄的桃树长出的桃子则是香甜软糯,是猴子们公认的美味。
  为了讨好张静娴换来好吃的桃子,猴群已经连续三年跑到她山下的田中帮她拔草。
  不然,□□亩的田一茬接着一茬疯长的野草全都靠她自己,张静娴非累得直不起来腰。
  猴子有灵性,能听懂一些人话,听到人类不准它吃桃子,急地挠了挠自己的毛发,一溜烟跑走了。
  看它跑去的方向,张静娴又翘了翘唇,这只猴子准是帮她拔草去了。
  然而,转身对着谢蕴,她又满是真诚的关心,看不出有丁点儿端倪,“郎君,你先不要动,我这就将桃核取出来。”
  只花了几个时辰做出来的辇车到底是不堪使用,张静娴取出桃核,发现麻绳已然松动,于是她俯下身认真加固。
  一通忙活,她的身上出了汗,脸颊也微微泛红。
  日光透过树叶洒下,鸟叫声此起彼伏,谢蕴在一片生动的绿色中,毫不费力地看到她鼻尖上长着一颗小痣。
  颜色很浅,稍离远一些,就淡出了视线。
  他的目光犹如实质,冷漠地在她的脸上逡巡,寻找每一个她别有用心的证据。
  痣长在这个位置,又故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是认定了他会感兴趣吗?
  然而,谢蕴生性多疑,根本不吃这一套。
  “好了,郎君可以继续推动木轮往前走了。”张静娴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重新拿好李子和自己做的彩羽坠子,直起身来。
  “嗯,不知阿娴的舅父家在何处?”谢蕴轻声问她,紧紧捏着的手指没有松开。
  他在强行忍耐冲上心头的那股暴戾,砸碎身下的辇车,杀掉那只给他难堪的猴子,最重要的是,逼问她为何靠的这么近,为何又在他的面前展露风情!
  “舅父的房子,那里。”张静娴随意用手指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两分忧虑。
  她来找舅父,不要撞上舅母才好。舅母一直没有消气,根本不会让她把话说完。
  谢蕴垂眸,朝她指着的方向看去,高大的桑树遮挡下,有玩闹的总角孩童,围在溪水边洗衣的妇人,扛着锄头来往匆匆的男子,以及几只摇着尾巴的大黄狗。
  这个偏僻的山村二十多户人家过着平淡安详的日子,仿佛从未经历过磨难。
  “近百年战事频发,看来未曾波及这里。”他回忆自己曾见过的村子十室九空的场景,淡淡说道。
  闻言,张静娴看了他一眼,忍了又忍,张口反驳,“每隔两三年秋税加重一次,还有从未少过的征役,四年前的征兵,即使北方胡族未打到这里,我等乡野村民的日子何尝好过。”
  谢蕴坐在辇车上,由下而上地仰视她,双眸平静。
  生为愚民,能在混乱的世道下安稳地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理应知足。
  张静娴和他对视,低下了声音,“秦婶儿郎君见过的,她原本嫁给了村中的一位叔父。十年前,郡中征人修筑城墙,他被征走,再回来不到两月人就没了。而秦婶儿没等一年就嫁给了二伯,因为若不改嫁,她每年除了丁税外还要交一斛的罚粮。”
  她站在高处,仿佛望见每个人的身上都缠绕着一根锁链,挣脱不开,只能懵懵懂懂地接受被安排好的命运。
  庶民的生死,从来不值一提。
  能得到这个感悟,张静娴知道自己必须感谢身边的他。
  生为农女,她从未摸过书,也只识得武阳县城中招牌上的几个字。前世,他教她认字,告诉她书中记载的故事和其中蕴含的大道理。
  王侯将相,才子佳人,名士风流,数不尽的人,有着或轰动或绚丽或悲壮或潇洒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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