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从农村里走出来的京华大学的优秀高材生,毕业后来到容港,顶着千辛万苦,奋斗不息,好不容易在容港扎下了根, 为了不拖累自己的孩子,又只能拖着病体,黯然回到那个偏僻的老家小农村。
  可农村,又哪里有可供连云里疗养恢复的医疗条件呢?
  思及此,连江雪握住了连云里的手, 轻声又坚定道:
  “爸爸,你不要这么想。”
  他说:“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 唯一的亲人, 你要是走了, 我一个人留在容港, 又有什么意思?”
  连云里说:“你早晚有一天, 会组建你自己的家庭, 拥有妻子和孩子, 他们会代替我陪着你, 留在你身边的。”
  “可他们都不是你。”连江雪说:“这个世界上, 只有一个连云里,我也只有一个爸爸。”
  连云里:“.........”
  他微微沉默了片刻,几秒钟,下意识动了动唇, 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到底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偏过头,看向了窗外。
  连江雪坐回他身边,伸出手圈住了他的肩膀,像是小时候那样,从后面抱住连云里,将头抵在连云里的脖颈后,轻声道:
  “爸爸,你别丢下我。”
  放在被单上的指尖猛地握住了单薄苍白的布料,连云里无力地垂下头,感受着从后背传来的滚烫体温,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二十多年前,他一只手托着行李,一只手抱着睡着的连江雪,从江宅的大门走出来,回过头看去时,只见江宅的大门缓缓关上,门后的管家神色肃穆,将朝他哭喊着扑过来的连拂雪小小的身体紧紧地抱在怀里。
  那时候的连拂雪还那样小,软软糯糯的一小只,被人死死地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哭的脸颊都红了,几乎要喘不上起来。
  而与他一母同胞、血脉相连的连江雪,似乎也听到了连拂雪的哭声,在连云里的怀里,不安地动了动。
  但那时候他还太小了,还不懂什么叫骨肉分离,还不懂这一走,他就会与自己的兄弟分开,在之后的二十多年里,都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
  大人之间的争吵,受伤的永远只有孩子。
  思及此,连云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像是彻底失去了力气一般,身体缓缓向后倒去,连江雪察觉到他的发病,心里陡然一惊,猛地睁开眼睛,看向连云里,见连云里也在看他,而双手却平静地放在身侧,没有任何支撑身体的意思。
  连江雪扶住连云里的身体,将其慢慢放在了病床上。
  连云里的身体似乎早就受不住了,多年的劳累尽数挤压在他身体每一寸血液与关节里,终于在某一天忽然爆发。
  他的骨头再也支撑不起他的血肉,忽然坍塌下去,整个人连走路都困难,身体时好时坏,有时候能自己洗漱,有时候却连吃饭都控制不住地手抖。
  连江雪陪他一起住在了医院,每天陪他聊天,给他喂饭。
  连江雪毕竟是连云里一手带大的,作为他的儿子,连江雪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但自尊心极高的连云里却感受到了强烈的难堪。
  尤其是当他发现有一天,他甚至连坐都坐不起来的时候,精神几乎要崩溃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连江雪给他擦洗身子,帮他穿好衣服。
  连云里知道,或许有一天,他的舌根会萎缩,到时候连吞咽吃饭都困难;脸上的肌肉会抽搐,无法连贯地说出一句话;如果情况恶化,再加上年事渐高,他甚至可能会得其他的并发症,半身瘫痪,终身无法行走,需要人一直在床边伺候。
  连江雪还这么年轻,怎么能被他这么拖累?
  如果连江雪的另一半知道他有一个这样的父亲,他的另一半该怎么想?
  想到这里,连云里微微偏过头,看向坐在床边,给他按摩肌肉的连江雪。
  他的腰间没有力气,只能躺在床上,似乎是察觉到连云里的视线,连江雪下意识转过头,看向连云里,手上的动作不停,问:
  “怎么了,爸?”
  “........没事。”
  连云里轻轻摇了摇头,道:
  “江雪。”
  他说:“我们什么时候回容港?”
  “........还不急,爸,”连江雪低下头,继续给连云里按摩肌肉:
  “爸,我和医生聊过了,你现在这里接受治疗,等情况好一点了,再转院回容港。”
  连云里继续追问:“要待多久?这里每天的住院费很贵吧?”
  毕竟这里是京城的协和医院,寸土寸金的地方,在这里看病住院吃药,简直是在烧钱。
  “没事的爸,你安心住院治疗,钱的事情,不用你担心。”连江雪说:“钱没了可以再挣。”
  但是人没有了,就是真的没有了。
  但连云里看着连江雪不愿多说的样子,就知道,即便两个人现在有积蓄,但按照连江雪和他现在都没有工作和收入的情况来看,一直花钱,却没有进项,早晚有一天,会顶不住的。
  连云里想要说些什么,但连江雪没一会儿就出去抽烟了,连云里只能将想说的话咽进肚子里,独自一个人躺在床上,听着耳边吵闹的声音,鼻尖的消毒水味是如此的刺鼻,让他在异地他乡,久违地产生了孤独的感觉。
  面对病痛时的孤独像是一头猛兽,能逐步蚕食人的心智和勇气,尤其是当连云里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只能任由连江雪抱着他去洗澡擦身的时候,心中的绝望更甚。
  一日晚上,等到连江雪连日累到在床边睡着的时候,连云里感受到身体恢复了些许力气,转过头,摸了摸连江雪的头发,确认连江雪短时间不会醒来之后,才拿着手机下了床。
  他的行走不便,坐着电梯下了楼,等到出了院门,直接坐上出租车,去了刺桐路街。
  这里和三十年前,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来来往往忙碌的行人,亮着明灯的高楼大厦,每一处场景,似乎都在告诉连江雪,今时不如往日。
  人也不再是当年的人。
  他早已不再年轻了。
  “到了。”司机的声音将连云里的思绪从倒影着自己白发的窗上收回来,他回过神,轻轻“嗯”了一声,说了句“谢谢师傅”,随即便抖着手,打开门,下了车。
  现在已经是入秋了,天气有些冷,连云里穿着薄外套,轻咳一声,缓缓挪下车。
  面前是耸立的高楼,高楼的最顶端,红色的标牌闪烁着“明江盛世集团”六个字。
  二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但改变不了的是江家在京城愈发炽手可热的财富和权势。
  连云里明江盛世集团在不远处的花坛边缘坐了下来,仰头看着灯火通明的办公室,脑海中浮现出当初和江韵书在这里奋斗工作的一幕幕。
  那时候他们的恋情还不为江家人所知晓,谈着公司同事都心知肚明的地下恋情,直到他们谈恋爱的事情暴露,江老爷子暴怒,硬生生地将两个人拆散。
  想到过去的事情,连云里默默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时过境迁,江老爷子也早就去世了,可他和江韵书,却再也回不去了。
  他默默地在明江盛世集团的门口坐了一小时,直到夜深人静,加班的人也渐渐离开,旋转门里走出一个又一个西装革履、光鲜亮丽却又满脸疲惫的年轻人,连云里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年轻时候。
  正出神间,旋转门的玻璃后面,却忽然出现了一个挺拔纤瘦的人影。
  他身量不高,但后背却挺得直直的,因为保养得当,一头浓密漆黑的长发垂落下来,天生带点波浪的自然卷,柔顺的垂落在肩上。
  即便能从他凌厉且睥睨一切的眼神里看出一点年龄感,但其白皙看不出瘢痕的皮肤和精致的打扮和穿搭,却能让人情不自禁地仰望他,只觉其像一朵难以采撷的高岭之花,令人心生敬畏,却又按捺不住,想要一览芳泽。
  在那个网络和交通并不发达的年代,江韵书已经是京华大学众所周知的美人。
  而今虽然美人迟暮,但依旧是美人,连云里依旧能从他的脸上看到年轻时候的影子,冰冷,生人勿进,且强势,但独在他面前,却难得的乖顺、听话。
  江韵书低下头,看了一眼手表,等着司机将车开过来。
  他刚刚从f国回来不久,就去参加了同学聚会。
  因为提前听说了同学聚会到底会有谁去,江韵书衡量了一番,认为此次去能够结识一些有用的人脉,这才答应赴约。
  聚会上,他因为不胜酒力,出包厢透气,走廊上偶遇了同样前来参加京海大学同学聚会的容港首富阮泽成。
  两人都对对方有一点印象,交换名片后,攀谈了一番,阮泽成不经意间提起了自己的儿子阮寄水,并直言阮寄水也是京华大学的学生,还和当初的江韵书是就读同一个专业的,还和江韵书的儿子差不多大。
  江韵书在心里思忖了一番阮泽成提起这话的意思,并没有贸贸然开口,只顺着对方的话头往下聊,最后阮泽成果然没有再藏,表明了此行来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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