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海安坐在他的床边,霍鸣也在……有宫人急急忙忙冲出去,过了一会,温行周也来了,见他神色清明,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如果说看见海安和霍鸣的装扮时他还犹有猜疑,看到温行周时他几乎已经在惊愕中完全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陛下染上瘟疫,不幸驾崩了。”温行周望着他点了点头,“先帝没有留下子嗣,由您继位。”
饶是萧秣已有猜测,他仍然被这个消息砸得沉默许久才回过神来。
他的确想让萧垣早些去死,甚至亲手做了一些推动他加快死亡速度的事,但是……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死在这场瘟疫中,萧秣还是忍不住问道:“萧垣为什么会染上瘟疫?”
“先是明纯皇后不知怎么染上了瘟疫,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去皇帝那里和他同住了一晚。”温行周顿了顿,“她和皇帝是同一天离世的,已经一同埋葬了。”
竟然是明纯皇后。
萧秣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想救的人最终没能救下,反倒阴差阳错替他杀了他想杀的人。
但明纯为什么要害萧垣?
萧秣看向温行周,他却摇摇头,“此中秘辛我也不知。”
萧秣于是又想起温行周那可以观古今生死的秘术,他现在果真成了皇帝,或许可以使唤动温行周使用这个秘术,但他又一想起那个夜晚温行周瘫在榻上奄奄一息七窍流血的模样,便不再说话了。
“还有一件事,”海安与霍鸣都知道萧秣的情况,温行周便也不避讳地直接问,“李相他们还不知道您已经恢复神智,是否要公开这个消息?”
萧秣接过海安递过来的药一口喝尽,才定了定神,开口问道:“他们是不是打算让你摄政?”
温行周点头。
“那就劳烦老师摄政了。”萧秣疲惫地向后闭了闭眼,状似脱口而出,“除了老师,我可没有信任的人了。”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不知道温行周信了几分,又或是全然不信。
他没有再睁眼睛,听见温行周知趣地不再深谈,只低声叮嘱海安和霍鸣照顾好他,届时先帝发丧,新帝还需要出面主持仪式。
萧秣果真也是累了,原本大病未愈,一醒来又消化了如此大的消息,脑子里还在转,身上却是连抬起眼皮的力气也无了。
又休整一夜,霍鸣给安排除了药汁还有药膳,直吃的萧秣浑身上下都是苦味,才同意他可以出门行走。
天还未亮,温行周便与海安一同进了朱雀殿,伺候他更换服制。
为了说话做事自在些,几人将其他宫人都打发出去,一切都由海安亲手来做。然而重来一世,萧秣远没有上一世等来这一天时那么激动,比起一边替他更衣一边偷偷抹眼泪的海安,他平静得甚至有些异常。
萧秣通过铜镜看向温行周,“国师,怎么这么看我?”
温行周亦通过铜镜与眼前的少年帝王对视。
他已有些摸清萧秣对自己称呼的关系,叫他老师时,常常在示弱装乖,叫他国师时候,就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试探。
萧秣对他有试探是应该的。
“殿下……不,应该叫您陛下了。”温行周轻轻叹了口气,“陛下,我不明白,您完全恢复了心智,也完全有能力做一位明君,为什么还需要我摄政?”
他还是问出了口,海安为他梳发的手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萧秣知道,海叔也想问这个问题。
海安只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萧秣却主动拉着人不让走。
海安虽然也和萧秣一起受过温行周观星阁庇护,但他始终只将萧秣认定自己的主子。能陪着萧秣登上皇位,他也能向远在南方的何将军和九泉之下的昭皇贵妃交差了。
却半路插出一个什么摄政王,叫他的心又提起来。
萧秣并不觉得温行周的问题难以回答,他似乎并不隐瞒自己力不从心的方面,“国师觉得,李相一党,占大启官场几成?”
不用温行周说,谁都知道,李相除了年高望重,子嗣众多,还生了两个好女儿,一个年长的做了先帝当年的宠妃,一个年幼的又做了萧垣的贵妃。他的儿女都在大启这座皇宫里深根发芽,李党,半壁江山都不止。
萧秣要用他铲除李康安?
温行周垂下眼睛,“陛下,观星阁,只观天下,不涉前朝。”
“所以要你做摄政王。”萧秣不为所动,“何况,你们观星阁涉前朝之事还少吗?怎么为先帝做得,为朕就做不得了?”
温行周哑口,半晌方苦笑一声,“臣遵旨。”
海安已经替萧秣梳好了头,萧秣便不再看铜镜,他直接侧过身来,叫温行周站在他的身前。
皇帝坐着,温行周站着,便只能俯视。
温行周身形略一停顿,撩起玄色长袍跪了下去。
萧秣见他这样顺从了,一时竟也无从发难,他静静地看着终于跪在自己脚下的温行周,又想起上一世的温行周曾为了保全四方楼其余人的性命曾匍匐在自己脚下,背影佝偻得甚至像个耄耋老人。
没有结果。
萧秣不会放过他们。
他们之间的仇并非一人对一人,而是一族对一族,只能这样报。
阳光已经从窗外射了进来,照在少年帝王明黄色龙袍覆盖的膝上,反出的金斑打在温行周的脸上和身上。
温行周侧了侧头,好叫那光斑不落进眼睛里。
萧秣还会说什么?
他又要怎么应对方能不连累四方楼?
温行周同样感到倦怠,但他的心神不敢有一刻放松。
终于,面前的皇帝动了。
皇帝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说不出什么语气,“温行周,你才多大年纪,怎么生白发了?”
第67章
上一世,萧垣的葬礼上,是一口空棺。
本该在棺内的尸体被萧秣想法子偷偷留了下来放在地牢里,亲自指挥着人将他的尸体扒了皮抽了骨,头颅砍下来,放在昭皇贵妃的墓前祭奠。从温行周手中夺权亲政的第一年,他去宗人府接他的兄长——废太子萧瑛出来一同去祭奠,才发现只长他十二岁的兄长须发灰白形容枯槁,他已经知道萧垣死了,萧玉继位了,但直到现在才知道萧玉并不是痴傻的傀儡皇帝,他又真正坐稳了帝位。萧瑛枯瘦的手指死死抓着弟弟的手臂,深深凹陷的眼眶滚出两行热泪。
他们一起在母妃的墓前磕了头,当晚萧秣想留萧瑛在宫中,但萧瑛却说已经习惯了宗人府中的床榻。
萧秣离开宫中时还太小,又与萧瑛分离了太久,要说共同记忆,真正没什么话可说,萧瑛一坚持,他只得听任萧瑛回去。
当夜,萧瑛自缢的消息就传进宫里。
萧瑛什么都没有给萧玉留下。
但萧秣知道他为什么要死。萧瑛活了前半生,就做了半辈子的太子。一朝贬为庶人,妻子难产、小儿夭折、幼弟失讯、母妃亡故……有希望的时候活着很容易,没有希望但有恨的时候也可以活着,等没有希望也没有恨了,活着也没有意义了。
这一世的萧垣是染疫而亡,进棺前便由萧秣与霍鸣做主将他的尸体烧成了灰烬,再要开馆扒皮抽骨已做不到,即便还能,萧秣也没那种想法了——人死灯灭,这种苦痛不叫萧垣生前受着,死后对他的尸骨再残苛又有什么意义。
萧垣的葬礼结束,萧秣要海安陪他去宗人府。
行至此刻,他仍然没有想好怎样才能开解萧瑛,但是他已经不能再等,他必须要去。总不能叫萧瑛还从外人口中才听到萧垣死了的消息。
宗人府里一片沉寂。
宫人已知国丧,但也都知眼下仍是摄政王温行周把持朝政,对萧瑛并没有什么忽然的优待。
眼下忽见萧秣单独带着太监前来,虽然吩咐都由太监去说,但帝王看着也并非原本痴傻模样,不由心头一紧,赶紧垂下窥视天颜的脑袋,去请萧瑛来前厅。
萧瑛仍是上一世暮气沉沉的模样,见到萧秣开口说话时才眼神微动,有了些亮光。
萧秣把自己的情况与萧瑛说了,又把海安拉到他身前给他介绍。萧瑛看着海安,也是感慨颇多,随着萧秣叫了声“海叔”,又叫得海安跪下去哭了一场。
海安这么一哭,萧瑛的眼眶也忍不住红了。
又听海安边哭边絮絮叨叨萧秣被找回来这些年在宫中苟活的苦楚,萧瑛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将萧秣抱紧怀里,滚滚热泪流在他的后颈。
萧秣沉默片刻,伸手拥住萧瑛的后背,“哥……”
“你受了这么多苦、你受了这么多苦……”萧瑛泣不成声,“你小时候,父皇和母妃最疼你,他们要是知道……”
萧秣觉得自己的眼泪也要出来了。他眨了眨眼,努力将眼泪憋回去,“哥,已经好了,没事了。”
顿了顿又说,“哥,你要帮我。”
这是他见到萧瑛时想出来的唯一一个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