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沈辞青曾经站在西坊那个街角,看了一会儿小孩子斗蛐蛐。
沈辞青没斗过蛐蛐。
玩物丧志,淫乐之事不是幼帝该做的,厉鬼扑过去,那地方已经没了沈辞青的影子……只有零星金粉,洒在一只蛐蛐身上。
于是一只蛐蛐也沾了一点微弱的、稀薄的、带着未尽妄念的龙气。
沈辞青忍不住偷偷帮了那个缺了半边翅膀的“楼兰大将军”,把“青魔头”杀得丢盔卸甲、狼狈窜逃。厉鬼竭力揪出晨风中消散的影子,他的青儿背着手,好得意,在一群孩子欢喜的惊呼声里悄悄扬了扬下颌,扶着墙慢慢走了。
厉鬼抛下几个铜钱,卷走了那个最好看的草编蛐蛐笼子。
……
墨色的风卷着那小巧的、精致的、青儿定然喜欢的礼物,慌张地追向另一个巷口。
沈辞青也在那停了停。
那是座凋敝的土庙,有个草草搭起的简陋土戏台,布景破败,唱得不好,咿咿呀呀荒腔走板,锣鼓也敲得有气无力。
但沈辞青反正也没听过戏。
宫中倒是有戏台,太后听戏,太后喜欢,所以沈辞青从来不听。他的青儿趁着这个时候跑来找他,从帷幕后探出脑袋,张望一圈发现没人,再探半边肩膀,朝他招手。
悄悄地,用力地。
漆黑的眼睛亮得灿若星辰。
“陪朕去玩儿。”少年天子用力扯着他,压低了嗓音,像沾了蜜糖的小钩子,“好阿狩,这戏不好看……”
沈辞青刚开始蹿个子、拔节、由稚童变为少年那工夫,固执地不喜欢叫他舅舅:“没什么意思,难看死了。”
沈辞青为了过来找他,不得不被迫扫了两眼、听了两耳朵,乱七八糟拼凑出剧情给他讲:
“那许仙听说白蛇是妖怪,就怕她、惧她、不要她了啊,还骗她喝毒酒,把她卖给白胡子老头……”
……那草戏台上,落泪的白蛇凄切怒极,含泪控诉。
“你忍心将我伤,端阳佳节劝雄黄……”
字字怨怼,声声呜咽。
“……你忍心将我诓,才对双星盟誓愿,你又随法海入禅堂……”
沈辞青大概颇有同感,将厉鬼小心替他包扎的绷布发狠般用力扯下,胡乱丢在地上,染血的、“背信弃义”的破布条被泄愤地恨恨跺了好几脚。
这躯壳不流血了,伤口变得枯涸,干裂,像是将死的枯树,泛出毫无生机的苍白。
沈辞青拾了根枯枝做拐杖,攥着衣襟,蹒跚着、摇晃着走了。
……
沈辞青还经过了几家点心铺子、几个热腾腾的面摊,他忍不住驻足,轻轻嗅闻,无意识地跟着吞咽,一只手覆在空瘪已久的胃上。
他还试着自己找了找卖豆沙包的铺子。
没有找到。
残魂不想和除了燕狩之外的任何人讲话,所以就没法问路,这具躯壳又早已到了生死之间。
太虚弱、太疲倦了。
那就算了,不吃了,不要了。沈辞青是会这么自己跟自己赌气的——他本来也不喜欢吃东西。
他本来也不喜欢活着。
沈辞青凶走了几只吓唬小小雀鸟的野猫,那雀儿毛绒绒的,还是雏鸟,沈辞青因此被那盘旋护崽的一对成鸟凶狠叨啄了好几口。
这种好心被当驴肝肺的委屈,活着的、清醒的沈辞青受得多了,早习惯了,无所谓了,但残魂委屈,漆黑眼瞳睁得又圆又大,嘴唇抿得紧紧,睫毛不停发抖。
……厉鬼从风里狠狠揪出的残影,是这样的。
他的青儿捧着那雏鸟,被啄了、被狠狠吵了,眼睛里又蓄了困惑痛苦的水汽,却还是忍着没把那小小的、温热脆弱的鸟儿胡乱摔开。
沈辞青不知从哪摸出片薄薄碎瓷,裁下了一块衣袍,细细叠了个小窝,把雏鸟轻轻放在上面。
……
厉鬼卷着匆忙搜罗来的点心、热腾腾的汤水面条,裹着一屉滚烫雪白的香甜豆沙包,不管不顾强行开了那一对成鸟的灵智,狠狠地、严厉至极地凶戾怒骂斥责,直到那一对鸟精散了凶性,明白好坏懊悔莫及,扯下羽毛求厉鬼转赠恩人。
厉鬼带着这些东西找沈辞青,找不到,找不到,墨色魔气剧烈涌动,几乎再难抑制失控,劲风卷着枯草簌簌颤动。
碎叶顷刻就被碾成齑粉,打着旋迷人眼,阴云汇聚,隐隐蔽日。
系统眼睁睁看见了那张「吵架后永远追不上符」被撕掉以后,露出来的「吵架后永远找不到符」:……
狗血部到底囤了多少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啊!!!
这一阵凄厉至极的煞气罡风,卷飞了第二张符纸,砰地炸毁,系统生怕再有什么「解释了也听不见符」、「听见了也听不懂符」……还好,没有。
沈不弃也没欺魔太甚,只是贴了这两张小黄纸。
那无形丝线牵着一道残魂与躯壳逛够了、走累了,黄纸也就剥落。
沈辞青的身形开始在厉鬼的感知深处显现——只是一瞬,厉鬼便纵身发狂一般扑过去,他沿着河不停逡巡、搜索,找到了他的青儿。
青儿……交了个,新朋友。
厉鬼怔住。
沈辞青和那个新朋友相处得很好,有说有笑,那“新朋友”身上鬼气森森,身形却很挺拔。
那“新朋友”温柔拢着沈辞青,微微侧头,耐心听着残魂微弱断续、犹带稚气的喃喃,沈辞青就这么被引着慢慢地、不停地走。
沈辞青走累了。
不想走了。
“……怎么行呢?”那影子柔声问,“青儿,你不想回家了吗?”
沈辞青用力抿紧了苍白的嘴唇,细瘦的脖颈绷紧,唇瓣抿得泛紫,露出被欺负了的愤懑表情……却又像是实在抗拒不了诱惑、被强行夺走了珍贵糖果的孩子,被牵引着,诱惑着,吃力地迈步。
迈步。
河水映出那“新朋友”贪婪的猩红眼瞳。
是恶鬼……横死的恶徒,只剩怨念、只剩浸透血污的罪恶,惑人送命的恶鬼!!
厉鬼无法控制地暴怒起来,他不清楚这暴怒都源于些什么情绪——是乍然发现沈辞青的目光转向别人的、近乎窒息的绝望,还是居然有恶鬼敢觊觎加害青儿的暴怒……或许还有吞没理智的恐惧。
或许。
厉鬼扑向那该死的东西,沈辞青居然下意识想替他挡。
这一挡几乎将厉鬼藏在心口那片柔柔软软的叶子捻碎了。
……可接着。
厉鬼看清了那张脸。
那张脸。
那胆敢引诱他的青儿、谋害他的青儿,贪婪妄图夺去这躯壳的孽物……长着和他一样的脸。
“燕狩”的脸。
沈辞青望着面目模糊的厉鬼,茫然怔住,似乎有些困惑,他眼睁睁看着厉鬼撕碎了那个有他很喜欢的脸的“新朋友”,疲倦已极的双腿失了力气,被风一碰,扑通坐倒在地上。
魔气猝然倒卷,将沈辞青牢牢托住,护稳。
该千刀万剐的恶鬼发不出惨叫就灰飞烟灭。
“青儿!”
厉鬼扑到他面前,死死拢着这具冰冷的、孱弱的身体,魔气如同柔软蚕丝,不甘又绝望地丝丝缕缕缠绕住两人,一遍一遍告诉他:
“他不是燕狩——我才是,我才是啊!!”
沈辞青的残魂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
只剩薄薄的一层。
“我是谁”、“燕狩是谁”、“为何争吵”、“为何要逃”……这些前尘往事,都被挥霍掉了,一些用来帮蛐蛐打架,另一些用来给小鸟梳毛。
被厉鬼死死抱着的躯壳,微微歪着头,有点惊讶,睁大了眼睛。
好奇地看着厉鬼凄厉绝望的眼瞳里……映出的影子。
好苍白,好瘦削。
支离破碎。
好丑。
他这么悄悄嘟囔,厉鬼却剧烈悸颤,怆然将他拼命抱紧,尽力抵死摇头,似要将人彻底揉进鬼气,下颌抵着那冰凉的颈窝。
“胡说,青儿好看,青儿,这是你——看到了吗?阿狩眼睛里是你,永生永世,只你一个!!”
沈辞青不知听懂还是没听懂,但轻轻“啊”了一声,又被厉鬼卷着的漂亮羽毛吸引,伸手去摸。
厉鬼将羽毛送到他的手边,引着他轻轻地摸,沙哑地急切地同他讲:“摸摸看……青儿,软不软?喜欢吗?”
厉鬼急急地补充,告诉他,这是那两只不识好人心、叨他、吵他的破鸟,给他赔礼道歉的。
沈辞青不记得什么破鸟了,残魂的目光被羽毛流转的光泽吸引,握在手里玩了一会儿,将那两根羽毛一左一右,插在厉鬼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