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珠玉叮叮当当,随风轻撞,清凌凌响个不停。
燕狩已经不能叫醒他。
惊醒年轻天子的,是司礼太监那尖细明亮又拖着长音的“开——朝——”,是百官跪伏于地,山呼万岁。
在那山呼海啸的颂声里,沈辞青像个被噩梦咒魇住、于濒死恐惧中猝然惊醒的孩子,龙袍之下,翼翅似的肩胛剧烈抽搐悸颤,本能睁开眼睛。
离得太近了。
太近了,厉鬼紧紧抱着他,密不透风贴着瘦峭脊背,第一次,听见那从来无人知晓的惊惧呼吸。
沈辞青的手在发抖,冰冷手指摸索着,穿透半凝实的鬼气,死死攥住龙椅那鎏金的冰冷龙头。
苍白指尖磨出血色,鎏金斑驳,暗痕交错。
就这样,一点、一点,沈辞青轻车熟路,从那稚童时就纠缠不休、如同附骨之疽的梦魇深处,逼着自己脱出。
变得镇定、沉静。
百官抬首时,龙椅上的身影已同每日一样,仿佛不透风的深沉古井,令人敬畏,忌惮,捉摸不透。
那初醒时的惊惧脆弱,如同石子沉湖,不过丁点涟漪,转眼便消散了。
又是一日无聊的励精图治。
无甚大事。
倒是京兆尹有桩咄咄怪事要奏——昨天夜里,京城内外,多有百姓口口声声称梦见厉鬼血月、天塌地陷,甚至有人言之凿凿,说栋榻柱折、楼倒殿毁,京城分明都被毁了大半。
……可担惊受怕辗转一宿,昏沉沉睡去,天明破晓睁眼一看,却又一切如常了!
自然。
倒也不是事事都如常,比如那鞠躬尽瘁、为了“生民社稷”悍不畏死,敢逼着皇上下罪己诏的能臣诤臣王老大人,今日就没上朝,听说是昨夜“闹鬼”时,叫什么事刺激了心神,一口气没上来厥过去了,家里一片哭天抢地,正四处慌乱求医。
出了这种事的,还有几个前朝遗老、世家的七老八十的文官清流,如今都气息奄奄躺在榻上,有的嘴歪眼斜、有的呻吟不止。
有小道消息,听说是这几家的府库被洗劫,那几位老大人保命的灵药……全丢了。
一根人参须子也没剩。
倒是本来京中被魇物纠缠、小鬼上身的那几十户穷苦人家,居然反倒都痊愈了!神智清明,条理清楚——本来癫狂撕咬、不得不拿铁链拴着的小娃娃,扑在娘亲怀里哭得震耳,一口气喝了三大碗滚热滚热的小米粥……
沈辞青听着,慢慢有了兴致,精神居然也跟着好了些,倚着厉鬼极力自行撑坐起来。
厉鬼:“……”
沈辞青微微仰着头,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好奇地问他:“舅舅……”
“是你做的吗?”
厉鬼僵硬了一瞬——就是这一瞬,沈辞青就明白了,垂了睫毛低低咳嗽着,颇为愉悦地笑起来。
“不妨事。”
沈辞青微微侧过脸,低声呢喃:“朕……护着你。”
年轻的天子声音飘渺如烟,长睫低垂,像是在对厉鬼这样承诺,又像是穿透岁月,静静看向玉阶下那刺目的、猩红的凝固血迹。
“朕……护着你。”
沈辞青柔声呢喃,仿佛在抚慰一个惊悸梦魇的孩童,仿佛在望着那怀抱血肉模糊头颅、立在阶下的影子:“没事的。”
沈辞青的话说多了,又咳出点血,厉鬼匆忙替他擦拭,使出障眼法遮掩,却猝然怔住。
那霜紫的唇角溢出的……不止是血。
那极不起眼的、金粉一般的灿灿光芒,隐在浓稠血液深处,微弱闪烁,是帝王早已破碎的神魂本源。
厉鬼魂核巨震。
那早已被洗刷干净的血痕,仿佛变成了看不见的荆棘毒草,蜿蜒拾阶而上,将端坐的年轻天子死死捆缚在这方寸龙椅之上,扎入神魂深处,日日夜夜摧折煎熬。
沈辞青无知无觉,躯壳被丝线牵扯一般,从容端坐。
引颈受戮。
“既是……如此。”
沈辞青嗓音沙哑暗弱,咳嗽了几声,指尖仍安抚一般,轻轻点着厉鬼的手背:“王翰林、詹太傅、葛爱卿……莫不是,心忧百姓……”
“为了朕的社稷……为解朕与万民之劫,竟不惜……以自家珍藏宝贝,献与鬼神?”
“众爱卿,以家产祭鬼,莫非可解……此次劫数?”
堂下百官瞪圆了眼睛,背后猛地一凉,冷汗唰地淌下,惶惶然面面相觑。
不是几个老头子被偷了私藏的灵药吗??
……怎么就扯到家产上了!!!
京兆尹被四面八方的眼睛怒目而视,头皮都要炸了,只后悔自己多嘴,急着道:“陛下,臣是说——”
“朕知道。”
沈辞青说:“卿上报有功,此事……京兆尹办罢。”
京兆尹眼前狠狠一黑,身形晃了晃:“……”
“既然……此法奏效。”
沈辞青仿若未觉,依旧慢条斯理说着,嗓音低柔如融雪寒水:“那便……设坛罢。”
“不兴土木了。”
“卿等……散朝归家后,自行设下祭坛,敞开府库……”
“……毕竟鬼物横行,民不聊生,如此下去……国将不国啊。”
那闲适倚在龙椅上的天子,叫冕旒遮盖面庞,嗓音低柔、冰凉,慢条斯理背诵着当时被胁迫下罪己诏的说辞:“烦请……众位忠臣贤良,俯仰天地,大开府库,昭告……天地,鬼神,解此国难……”
一口气说得多了,喉咙里那口阴涔涔冷气就又发作起来,沈辞青咳嗽,那消瘦羸弱的苍白躯壳在阴影下战栗不停。
……却无一个人敢出声。
沈辞青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托太后、贺兰家昔日势力的“洪福”,朝野上下盘根错节,埋下的暗线实在太多太杂,倘若不由分说使蛮力抽干净一把烧了,朝野全要崩溃——沈辞青抽丝剥茧,理了六年,一刀一刀刮骨疗毒。
还未剐净。
想改天换日的并非没有。
可这些人也只敢敲敲边鼓、探探口风,趁着沈辞青病重,使些下毒行刺的腌臜手段。
只要沈辞青还坐在这龙椅上一日,活着一日,这些东西就不敢妄动。
……
沈辞青算了笔账。
考虑过了。
最后的这点时日里,他只剩余力保得住一样——神魂、躯壳,比较起来……仿佛后者更有用。
因为凡人其实并不真的惧怕鬼神。
人怕活人。
装神弄鬼的是人,以贪念饲鬼的是人,做了亏心事、日夜惊惧鬼物叩门的……是人。
无论如何都想再与逝者见上一面的,也是人。
沈辞青的日子不够了,但青山常在,国祚绵延,总要考虑身后事,这些人打算扶上位的那个皇族旁支沈著,论辈分是他叔叔,暗弱庸常,没什么本事,是个废物。
但沈辞青其实蛮看好沈著那个儿子的。
那是个很不错的后继者。
沈辞青软软倚在厉鬼的怀抱里,指尖轻点着那冰冷的鎏金扶手,饶有兴致地放任那各怀心思的众生相,这朝堂交到他手里时已腐朽不堪、病入膏肓……他尽力了。
后来的事,看后来者的了。
司礼太监那“散朝”喊得幽长,山呼万岁,一个个臣子爬起来,向外走,有的脚步轻快,有的如丧考妣、面色惶惶,更有忧心忡忡,三五成群迫不及待聚在一起商量的。
沈辞青借着厉鬼的双眼,一个一个看清楚,也引着厉鬼记住——哪些人家,今夜狠狠“闹鬼”。
哪些人家就算了,穷得就剩一个盆。
厉鬼答应,默背下来,难掩心事重重,铁铸似的手臂牢牢箍着他,不敢松懈半分。
人渐渐散尽。
散得大殿空荡幽深。
“……阿狩。”沈辞青向后倚了倚,忽然停了话头,轻声问替身爱卿,“朕……能见见……阿狩吗?”
厉鬼几乎控制不住收紧手臂,他不得不持续这个谎言,低声告诉沈辞青:“燕大人……在边境……”
沈辞青轻轻“哦”了一声。
他垂下睫毛,想了一会儿,还想干什么。
“那……替朕去,闹闹鬼吧。”
沈辞青微微抬了抬下颌,示意他看最后步履蹒跚、腿脚缓慢的那个青袍老者:“绊他一脚。”
这老头仗着是所谓“清流砥柱”,当初做沈辞青的师父,因为搜出小陛下那密密麻麻的记仇本,打肿了沈辞青的手。
沈辞青就把他也记本子上了。
再怎么也要报复一下,老胳膊老腿的,吓唬吓唬算了。
厉鬼迟疑,本来不舍得离开,但看沈辞青精神尚好,还是忍不住想哄他开心,小心翼翼将他扶着靠在龙椅里:“坐得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