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火光冲天、血色弥宵的深夜,沈辞青坐在月亮底下,轻声说这些话,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戳着个不倒翁,垂着的睫毛随着话音轻轻颤动,像蝴蝶:“为什么……要搅进来啊……”
为什么啊……
沈辞青这么问他。
已经彻底拔节、隐隐有了青年模样的年轻帝王,披着龙袍,赤着脚,全无顾忌踩过遍地碎瓷。
他目眦欲裂要扑过去,却被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但这事他顾不上,进不了他的脑子,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活下来,燕狩千里回宫是护驾来的,他杀了他的义父,逼太后自尽,不臣、不子、不孝不忠,不论怎么他都死定了。
贺兰一族代代相传的巫蛊魇鸩,但凡背叛,蛊虫必然噬心,到时就是七窍流血狰狞万分,丑态必出,在无限折磨里哀嚎着咽气。
沈辞青也救不了他。
天神下凡也救不了。
他顾不上,什么巫蛊、什么死活,通通都顾不上,他拼命挣扎着,求沈辞青把鞋子穿上……不要这样。
不要这样。
还有铠甲——那些未熄的暗火!那些还没肃清的明枪冷箭,他的心疼得快炸了……
“啊。”
沈辞青微弯着黑漆漆的眼睛,歪头看他,说他听不懂的话。
“原来……舅舅,也知道啊。”
沈辞青依旧踩着那些碎瓷,好玩地看着温热的鲜血溅开,衣冠不整的少年帝王半跪下来,伸手抱着他,把脸埋进他颈窝:“死了……好简单,好快活。”
“不用折磨了,不用累了,不痛苦了……好轻松,是不是?”
“你选的这个……”
沈辞青问:“你问过朕吗?”
他在这句轻柔的问句里身形巨震。
沈辞青却依然弯着眼睛,轻轻摩挲他的脸、他的下颌,那指尖比经冬的残雪还要更冰冷。
“朕要的,是一个死了的贺兰狩,是吗?你好大方啊,为了朕不要名声,不要命。”
沈辞青静静看了一整夜的闹剧。
那天夜里,沈辞青的生母要杀他,沈辞青的外祖父要废他,口称“君王死社稷”的老师向叛臣跪地求饶,带人进宫,苦苦劝年少的皇上“为社稷让位”,“德者居之”。
想也知道,等着今后沈辞青的,是什么样无边无际的绝境孤寒……而燕狩。
燕狩。
不要他了。
“好啊。”沈辞青摸着他的脸,“你宁可为朕死,也不为朕活。”
沈辞青说:“朕学会了。”
……他在那一瞬间,被无边惶恐懊悔席卷心神,拼命想要说话,心口却已经刺入冰凉——低头看,沈辞青的匕首没让他有半分疼痛。
沈辞青不要他被什么巫蛊折磨,也不要他活着被世人议论、讥讽、指戳脊梁,沈辞青抱着他,把匕首刺透他的心脏,滚烫的嘴唇贴着他的耳廓,轻声说:“舅舅。”
“朕……本来想好了,你不掺和进来,就一直驻守边塞。”
“朕不灭贺兰家,不逼你……”
“我们一起……忍一忍,你陪着朕煎熬……朕知道难,忍一忍……不过几十年而已。我们互相看见,不用通什么心意,只要知道彼此都在,就很好了。”
“到了秋天,朕看见南归的燕子,就很知足。”
“你知道吗?朕做过个美梦……梦见朕有天心血来潮,微服私访,化妆成小兵去找你,你认出来了,又不敢声张,急得拼命瞪朕。”
“朕逗你,捉弄你……你陪朕去边境的镇子上逛,朕走累了,你背着朕,喝新开封的茱萸酒,辣辣的,烫喉咙……”
“你给朕掰月饼,朕挑剔月饼难吃,你就又去给朕蒸栗子……甜甜的,又糯又香的栗子,你给朕剥。”
“好香啊……”
“霜停,朕梦见栗子。”
“好香啊……”
沈辞青杀人的本事炉火纯青,那匕首刺入心脏,几乎没有半分疼痛。
但沈辞青的话能将人凌迟,他绝望地发了疯,体内的蛊虫肆虐起来了,沈辞青一边轻柔安慰他,一边捧着他,豁碎那些蠢动的蛊虫。
沈辞青跪坐在一地碎瓷上,清瘦肩背挺拔,捧着他的尸身,将他血肉模糊的脸搁在膝头。
“朕学会了。”
年轻的帝王梦呓一般,垂着睫毛,弯着眼睛,唇角也掀起一点极浅淡、极柔软温存的笑意。
轻柔的声音,在这片狼藉里回荡,消散,无人听闻。
“原来……只要死……”
“就能让人这么疼啊。”
……
如今。
学会了什么都要兴致勃勃、身体力行尝试一番的年轻帝王,终于亲自验证了这件事。
厉鬼快疼死了、疼疯了,虽说狗血部的部门kpi在可喜地疯涨,但整个小世界也摇摇欲坠,负责世界维护的技术部门求爷爷告奶奶请沈部长务必再活几天……活死人也行,他们愿意付三十倍加班费。
不,三百倍。
「按时薪算!行不行?」技术部终端给系统发紧急消息,「多活一个时辰,时薪一万点!!!」
不然这个世界就真要打出“厉鬼吃掉了整个世界”的bad end了!
沈部长的游魂带着系统蛾子,在树上蹲了半天,抻了个懒腰,绝不是被高昂时薪诱惑地晃晃荡荡下去:「啊……」
沈不弃挺有意见:「但是他压我头发了。」
……那也不能一气之下就不复活了吧!!!
救命仙丹都吃了啊!
鬼嘴对嘴喂的!!!
技术部彻底狠下心,把预付加班费直接到账,这才打动了沈部长,那近乎凝固的血色鬼气深处,人影睫毛动了下。
在厉鬼难以置信、近乎狂喜的恍惚呼唤,一声迭一声的“辞青”里,那鸦羽似的睫毛滞涩地、不情愿地,极其微弱地翕动。
一下。
又一下。
终于掀开一条窄窄的缝隙。
厉鬼怔住。
因为他怀里的沈辞青,安静,沉寂,头微微歪向一侧,皮肤呈现出某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对什么都没反应,不痛苦、不欢愉。
那些瘦削的手指搭在膝头,松软蜷着,再也不试图抓住什么。
像一具世上最漂亮,最空洞,最任人摆弄的,永不生气的瓷偶。
第87章 甜的【新内容】
沈辞青像是醒了。
像是。
厉鬼收拢手臂, 将冰凉苍白的身体小心翼翼拢在怀中,轻声呼唤,一声声“辞青”、“青儿”, 沙哑轻柔得像是生怕惊落了新落的雪。
燕狩就这样跪在地上,俯下肩膀, 笨拙地、近乎虔诚地,迫切地用嘴唇轻轻碰着那些虚阖的睫毛。
碰眉弓、鼻梁,没有血色的脸颊, 像是癫狂到去亵渎亲吻一尊高供庙堂、触不可及的神像瓷偶。
……瓷偶并不怜悯他。
没有动静。
没有眼睫在触碰下的反应, 也没有被强行唤回、反复惊扰的不耐与嗔怪, 更不朝他笑。
他怀中的人偶安静冷寂,依偎着他,头颈后坠, 露出漂亮却又瘦得支离的苍白肩头,肢体松软,试探着轻轻一碰, 那搭在小腹的手就滑脱坠落, 沉入鬼气深处。
那张覆着月光的精致脸庞上,没有任何一丝表情, 瞳孔空茫, 嘴唇微张。
温顺地任他摆弄。
厉鬼发着抖,轻轻捧起那冰凉的下颌,亲吻那两片枯萎霜白的嘴唇,他笨拙地勾着沈辞青回应。
徒劳,被他碰着的人乖极了,再也不生气、不难过了,涣散的眼睛定定望着那一轮天边明月, 被吻得深了,喉咙里发出轻响。
厉鬼生出渺茫欢喜,将手在他眼前轻轻晃动,触摸睫毛:“青儿?”
……他握住那只指尖松蜷的手,不厌其烦地按摩,胡乱吞了几个火把,烧灼鬼气来暖那些冷白指尖,一声接一声地唤着年轻帝王那尘封的乳名。
直到那灰扑扑的、不映一物的眼瞳微微转了转,像是被吵得实在烦了,空洞地望向他:“……嗯?”
这一声很轻,带着鼻腔,软软的。
像小孩子。
厉鬼已全然惊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更深地把人往怀里裹进去,他不停抚摸怀中人的后颈、脊背,一遍又一遍:“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还难受吗?疼吗?”
沈辞青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记得他,烦躁地挣扎,想要从这个喘不过气的过紧怀抱里逃脱。
但厉鬼仿佛难得脑子灵光了一次——终于知道自报家门,不停地告诉他,是燕狩,是燕霜停,厉鬼甚至难得开窍地编了个故事:宫变那晚,燕狩并没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