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这么过了半晌。
厉鬼过来,慢慢拾起那条搭在一旁、叫水打得半湿的素白丝绢。
系统:?
被鬼捧着的人间天子闭着眼睛。
叫这热气熏蒸,脸色仿佛也好了些许,本来惨白到泛青的面庞上稍微多了些血色。
沈辞青微微仰着头,湿软口唇微张,泛着柔软润泽的浅粉。
厉鬼攥紧了湿透的丝绢。
在这片堪称诡异的静默里,他缄默着,一点一点躬身,把这片软布捻上去,轻轻拭过那片瘦削的脊背。
“你……”厉鬼的声音嘶哑,透出阴寒困惑,“不怕我?”
沈辞青被他托着,手脚都漂浮在水中,软软靠在那片漆黑森寒里,闻言懒洋洋掀了掀眼皮,惊讶一晃而过,仿佛听了个愚蠢透顶的问题。
“……怕?嗬……为何要怕?”
他轻轻打着呵欠,带着倦懒鼻音:“夜夜如此……翻来覆去,不死不休……很新鲜吗?”
“你又不是朕见的第一只鬼……”
“……”
飘荡的湿热水雾仿佛滞了一瞬,厉鬼那庞大的漆黑身影,也像是猝然凝定,冻成一尊巨大冰雕。
厉鬼的血瞳死死盯着他:“你说什么?”
沈辞青抬眸。
那双漆黑的瞳孔浸泡在水汽里,越发朗硬幽深,又像是含着古怪的、似笑非笑的诡谲光泽:“朕说啊……”
“朕自打三岁记事起……便是如此了,夜夜惊煞,痛苦缠身,从来不得安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不知道吗?”
别说鬼了。
系统都不知道,噼啪噼啪扇着翅膀,砰地掏出一本三千页的《穿书局员工权益保护法》:「你从三岁就这样吗?!?」
这话说的,记忆存档不都跟着数据库烧光了吗。沈不弃把系统塞回桂圆壳做的小澡盆里,拿指尖轻轻一拨、一推,送小萤火虫去远航:「他都问了,总得编点什么吧。」
系统:「…………」
沈不弃在这种事上没半点心理障碍,这种故事向来都是信口胡诌,随口就能编出一百个:“朕啊……”
“也曾怕得要死,也曾被鬼物所缚,扯断手脚、剜去双目、割了舌头,把这肚腹剖开,淌出……”
他左右看了看,发现没什么能拿来比量的,索性张开双臂,似是好玩地比划了个极夸张的长度。
“这么长的肠子……”
年轻的天子大张着手臂,鸦翼似的睫毛轻颤,水珠不停滑落,沿着脆弱纤薄的脖颈涔涔蜿蜒。
他微微仰头,神情带着种孩童般的,混杂了天真与残酷的奇异兴味:“旁人不是这样么?”
“朕幼时,也吓得心胆剧碎、哭哑了喉咙,在那偌大的寝宫之内,黑黢黢,空洞洞,四处无人。”
“空得只能听见这里……”
他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左肋那一点冰冷的皮肉:“咚,咚,咚。”
“好吵啊,吵得人头痛,睡不着。”
“朕哭着喊母后。”
“可母后啊……她最盼着朕被生生吓成傻子,永远做她那乖乖的痴傻小儿,不要乱跑,坐在龙椅上,当她要的那个泥偶傀儡。”
“朕求老师,求那些满口孔孟的太傅,求过冠冕堂皇的辅政诸公,求过那些自诩鞠躬尽瘁、以耿介死谏标榜的忠臣,他们说——”
“做帝王,就是如此的。”
“……就是如此的。”
他慢悠悠地说着,轻声呢喃,苍白下颌枕着手臂,轻飘沙哑的嗓音里,仿佛真有了那么个稚童,从喑哑的话语深处被轻轻晃醒。
被塞进宽大龙袍,扣上沉重冠冕。
在那叮叮当当的十二旒之后,露出一双盛满惊惶、懵懂绝望的稚嫩眼睛。
他被抱坐在那巍峨金銮宝殿的冰冷龙椅之上。
连双脚都还挨不着地,轻轻晃荡着,勾住龙椅那盘虬龙尾,努力停止身体,奋力伸直手臂,小手死死抓住龙椅的嵌金扶手。
宽大的玄色帝王绶带垂着,轻轻拂碰那柔软、稚嫩、因恐惧而不见血色的小小苍白脸颊。
睁大眼睛。
望着看不到头的人,画栋上狰狞的彩漆魑魅兽面,殿外门缝刺漏进来的、银鞭似的天光。
“朕求那些宫人、侍女……他们都畏惧鬼物。”
“天一擦黑,人就没了。”
年轻的天子垂着浓深纤长的睫毛,继续用那种混合了少年未褪委屈、青年帝王冰凉冷峭的语调,一个字一个字地轻声说下去。
“他们就去偏殿,拿最厚的棉被蒙头躲着——关门,扛来桌凳,牢牢抵死门板。”他抬起沾着水珠的手指,比划了下,“门缝也……全堵死。”
“不论怎么敲门……”
他蹙了下眉心,似乎在尽力地、自虐一般地,细细回味了一阵那时被拒之门外的绝望空茫,语气加重,带了点执拗的确信:“不开。”
“敲烂了手也不开,打死也不肯出来……”
沈不弃给系统看。
这段还真不全是胡编乱造,也适当结合了事实——还是萌新的沈部长工作很沉浸的。
半夜睡不着,握着小匕首,在寝宫玉榻边上一个字一个字精雕细琢了半面墙的《记仇录》。
系统觉得这也不能完全怪那些宫人:「那这个“天一黑就闹鬼大礼包”是谁买的啊!!!」
还有那个破博古架!系统研究它很久了!上面那个莹白如玉的骷髅头真的适合摆在那吗?还有那把据说弹了就死人的、焦尾都沁出血丝的破琴!还有那一罐子据说焚烧了就能吸引魇物的西域曼陀罗粉!
还有窗户上那个风一吹就呕哑嘲哳、呜咽个不停的破铃铛!还有那个墙角蹲着的,趁人不注意会自己偷偷转眼睛的大破石兽!!
那都是沈不弃的兴趣爱好,好不容易收集的:「都摆上比较热闹嘛。」
过于热闹了吧!!!
系统的数据复杂到纠结成一团,导入拓印下来的《记仇录》,看着对应唤出的画面。
偌大个黑黢黢、空荡荡的寝宫。
的确太过空旷寂寥了,空无一人死寂无声,唯有烛火摇曳,投落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人的阴影。
小手小脚粉雕玉琢的小皇帝,因为过分无聊,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在宽大的暖玉龙榻上滚来滚去。
第八十一次,“不小心”地……小手轻轻一扒拉。
打翻了陶罐。
方圆百里的魇物顷刻间被勾来,此起彼伏凄厉哀嚎,扒着瓦片嘶鸣了一整宿。
小皇帝枕着胳膊,就这么开心地叽叽咕咕聊天,还试图抓住一个小怨鬼藏在袖子里陪自己。
可惜这小东西十分怕人,吓得魂飞魄散哇哇大哭,脑袋都不要就跑掉了。
记仇。
小皇帝好遗憾,叹了口气,低头吹了吹被鬼气灼伤的手指、掌心,举着小手去找宫人上药。
身后跟了几百道飘飘荡荡的怨气,就这么举着那只可怜兮兮、渗出血珠的小手,穿过长廊,跑过夜色,开心地喊着“朕伤了”要人帮忙。
怎么踮脚都敲不开门。
记仇。
把耳朵贴在门板上,牢牢贴着,听不见丝毫动静。
记仇。
系统觉得这也不能完全怪那些宫人,毕竟看情形,粗略估计,门外面除了小皇帝,还跟了少说几百簇飘着的幽绿鬼火……
那沈不弃不管,他的故事还没讲完。
故事这东西,只要开头,就得有个结局:“朕……就是这样,夜复一夜,长起来的。”
“朕什么都求过了。”
“头上天,脚下地……求那高悬的日月星辰……”
“求遍了。”
“也并无人……来抱一抱朕啊。”
……
那鬼影凝定愣怔,若有所思,竟是无意识地、困惑又恍惚地飘近,那狰狞可怖的漆黑鬼爪迟疑试探着,想要碰一碰水中人影。
没能碰到。
因为沈辞青不给他碰。
因为天就要亮了,那一点熹微的晨光,模模糊糊投在窗纸上——而池中人也重新睁开眼。
漆黑的眼瞳深处,不再是醉软的混沌,也不是自我放逐般的靡靡恶劣,只剩下冥顽冰冷,仿佛叫寒潭浸泡经年的黑曜石。
那视线幽冷,带着拒人千里的刺骨清醒,重新封入了那层不可窥伺觊觎的森然帝胄。
“不必。”
沈辞青的声音清晰,明净冰凉,连那一丝沐浴的慵懒沙哑也不见了,他摇晃着撑身站起。
那些水珠沿着苍白皮肤淌落,坠入水面,摔得粉身碎骨。
厉鬼死盯着他身上的疤痕——那么多,早已平复、在夜色里丝毫摸索不出,狰狞怵目的惊心伤痕。